华枝春怀愫二十三祭灶王。岳氏带着小姑和外甥女虽是住在温泉庄上,但过年的仪程却少不得,她一大清早便起床张罗着蒸点心供神。八仙桌上摆了全套碗碟,岳氏站在桌前分糖,一碟关东糖,一碟南酥糖,嘴上道:“叫灶王爷南边北边的糖都尝一尝,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外头说男不供月,女不祭灶。但容殷两家都没这个规矩,容家是容老太太当家几l十年,祠堂祭祀她都让女孩儿们进来传供菜。祭灶王爷,那更是她主持多年,等楚氏进门又交给了楚氏。殷家则是因人口简单,殷慎又实在忙,打真娘小时候起就是嫂嫂带她祭灶的。岳氏笑着说起真娘小时候的事给朝华听:“你可不知道,她小时候淘气着呢,说光糊灶王爷的嘴,灶王爷还能用手写字告状……”不光用烤软了的麦芽糖糊上了灶王爷的嘴,还从她自己的小妆匣子里拿了块元宝形状的小金锞子,用糖粘在灶王爷手上。“她说这样就不怕灶王爷告状说她不乖了。”岳氏特意让厨房蒸了一笼元宝形状的饽饽,摆在灶王像前,“就这么淘气,她哥哥还夸妹妹聪明呢!那糖一冻上,怕碎了神像又不敢掰开,就那么一直粘着。”直到天气暖和,热糖化了才取下来!朝华忍不住笑出声,真娘面颊微红,连声“哎呀”:“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嫂嫂怎么还念叨呢!”岳氏满面是笑,摆花糕的手不停,还抽空摸了两块粘满白芝麻的玉条糖,一个递给朝华,一个递给真娘:“吃这个,可别到供桌上拿。”真娘又可气又可乐,咬了口玉条芝麻糖:“嫂嫂真是,我又不是孩子了。”但她说着说着就伸手飞快在小碟里“偷”了一块,还指指窗外正在堆雪人的保哥儿,“给他的。”朝华在舅家虽开心,可还是趁真娘去庭中挂小花灯时问舅母:“舅妈,您还是回去过年罢,我跟我娘在这儿极好。”殷家还有一大家子人在,二十四官署才封印,舅舅得跟同僚吃酒酬岁,还得再交际几l日,表兄表嫂和表妹也都家里,他们自然也盼着能跟舅妈一块过年。岳氏笑了:“我不在,他们自己还操持不了一个年了?放心,咱们就在这儿过!明日官衙就封印了,最多后日你舅舅也来。”新衣已经赶制好送来了,节年里都是金红二色,岳氏知道朝华更喜欢浅些的颜色,特意选了身淡金底子织五彩葫芦纹样的新衣裳。“也不必穿得跟红灯笼似的,这样也知道是过年。”真娘带着保哥儿做年盆景,家中年年都供“聚宝盆”,用淘箩盛上米,在箩中插入秤杆柏枝,又在两边插松枝和大葱,再将年糕橘子元宝花糕点装点在盆上。写春贴,挂红灯,里里外外的忙闹,倒还真有了过年的样子。只有朝华忙中偷闲,那日登山过后,她爱上了看山间雪景,只要得空就往山上跑。此地有温泉庄院的人家非富即贵,大节里哪能偷闲,全在城中过年应酬,住了几l日,好像就只有她们一家人。朝华去了桃林好几l回,都没再遇见那位贵人。她有些不好意思,知道夏青常来,就问甘棠:“是不是我常来,对方才不来了?要是这样,倒是我扰了人赏花的清净。”“那个侍从若是再来,你就对他说,我们错开日子赏花,别辜负了这一片花。”桃花元月里开过,四月还会再开么?……夏青这回下山揪了两朵暖洞子里牡丹花送给甘棠。甘棠轻抽口气:“你打哪儿摘这么两朵花,万一被人知道了怎么好?”夏青摆摆手颇不以为然:“顶上宫苑里有暖棚,养了百十来盆的牡丹花呢,这几l日陆陆续续都要运到宫城里给太后娘娘贺春,我摘这两朵就当是路上损耗了。”他摘两朵花怎么了?他的身份就是拿上两盆送来殷家,花房难道敢说个“不”?甘棠接过牡丹:“多谢你了,下回可别再拿行宫的东西,别为了这些小东西受罚,上回给你的桃花酥合不合口?”夏青大喜,他来了几l回了,这几l个丫头的嘴个个都跟蚌壳似的,让他想套点话都不成!好容易今天有了机会,夏青立时哭丧着脸告状。“姐姐特意留给我的,我一口都没吃着,全叫……全叫人给抢了。”甘棠秀眉微蹙,连沉璧都用种“可怜”的目光看向他。二人都以为夏青在行宫经常被人欺负,吃的都被人抢走,那这两朵花必是偷来的。甘棠叹息一声:“在贵人身边当仆从,日子不好过。”请他在门房上坐着,给他倒了茶,还拿了点心给他吃。“桃花酥是没有了,玫瑰云蓉酥是新鲜的,我给你拿些来。”夏青发自内心:“姐姐,你真是大好人!”他吃点心的时候嘴也不闲着,说起城中如何过年活灵活现的:“宫城内打二十四起就天天放花炮,直到正月十七才算完,你们要是住在海子边,抬头就能看见花炮了。就可惜,我这些年没看过几l回。”
甘棠耐着性子听完,不经意问:“你们主子是不是嫌吵闹才不去赏花了?”夏青一个激灵,脑中灵光一闪:“我们主子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大好,倒也不常常下山来,要是有幸碰见了,姑娘也不必害怕,吃杯茶就好。”甘棠把这些如实禀报给朝华。芸苓叹口气:“这样说来他主子必是个不受宠的,所以别人才能抢他的点心吃。”天下当仆从的道理都一样,主子强,下人就得势些。主子弱,下人就多吃暗亏。“皇城中都在摆宴拜岁,那位贵人年岁又大了,身子又不好,还时常被打发到行宫来。”要不然夏青怎么会连皇城的花炮都没见过几l次呢?夏青说的“年纪大”是他家主子到了娶亲年纪的意思,但听在甘棠耳中,再转述给朝华,就成了那位宗室是个有年纪的人了。朝华想起笛声的引导和宽慰,再想到他久病,还饱受冷落,更觉这人心胸开阔。“倘若真的遇见,倒也可以敬一杯茶。”……夏青连滚带爬回去行宫,把这好消息送到宫阁。“主子!容姑娘说了,下回要请您去桃林赏花喝茶!”裴忌自奏章中抬起头来,手中玉笔一顿:“她说的?”夏青想了想,觉得没错:“是啊,就是容姑娘说的。”裴忌直觉不对,他指指桌前的坐垫:“你坐过来,仔细说给我听。”夏青从下山给甘棠送花的事说起:“赵大哥说了,跟姑娘姐姐们套话,得送些花呀粉呀的,咱们这儿又没水粉胭脂,我就去暖棚里摘了两朵花。”等说到桃花酥的时候,夏青顿了顿,打算把那句话给囫囵混过去:“然后甘棠姐姐就给我吃点心,我还告诉她宫里要放花炮呢。”“前一句。”裴忌那双隐带绿色的眸子盯住小护卫,“前一句是什么?”夏青屁股压着坐垫,往后挪了挪:“我说我没吃着点心……点心被……抢走了……”裴忌点头:“下回再问,就说桃花酥甜而不腻,酥松可口,好吃得很。”饶是夏青用过点心,听到这句也忍不住心想,主子是故意的罢?裴忌伸指敲敲桌面:“继续说。”夏青这回耷拉着脑袋,一个字也不敢瞒了,一五一十全说完:“这回我可一个字也没瞒了。”裴忌一时无言:“你说我年纪大了?”夏青还无所觉:“是啊,您这个年岁,皇城里的哪位没成婚呢,誉王与您同岁,孩子可都三岁了。”裴忌大概知道自己在容朝华心里是什么样的。年纪么,大约四十开外,多病,还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宗室。夏青看着主子的脸色缩了缩脖子,他喃喃道:“那……那桃花林,主子您还去么?”裴忌没有立时就答,先吩咐:“叫人拉些花炮来,夜里放一些,到底是过年,总要热闹热闹。”夏青人已经挪到阁门口了,他这回极有眼色:“千丈菊,珍珠帘,再扎个蟾宫月殿?”他报的都是些炸开之后花形极大、蹿得极高的大烟花,保管容姑娘在殷家的庄子上也能看得见。裴忌抬头盯了他一眼,夏青笑嘻嘻退到门框边:“那,明儿下山赏花喝茶?”殷家也买了些花炮来,但都是些平地上放的,蹿不高的。岳氏道:“顶上是行宫,到底有些忌讳的,就玩玩这蹿地的小烟花罢。”还给保哥儿买了只漆兽,兽腹中填上火药,点起火引子,烟火就能从漆兽口中喷出来。小烟火刚点起来,山顶倏地炸开一片火白星子,照得半山犹如白昼,院中在玩闹的众人纷纷抬起头来。岳氏奇道:“怎么今年山上也放了?比宫城的看着还大。”朝华只见过湖上放烟火,由船只载着烟花到湖心放,虽红绿一片,但不比此时此地万花破出,星河烂漫的盛景。丫头们穿着暖袄凑在一块啧啧称奇,朝华也坐靠在栏杆上,似是想到什么,眉眼微弯。那位大人虽年衰,久病,倒是个能自乐的人。别的不知是不是真,无权无势怕是假的,哪个无权势的人能在行宫放这么多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