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一边拂动这些水雾,温声道:“你已知道,那九离江就是我的本源了吧?”
“嗯。”
“我的确是那条江,在水中生出的神格。”江暮在看着这些花,而目光又虚无,好似陷入尘封的记忆里,“江山代代更迭,有多少人依附我而生,有多少村镇城市依托我而建,我见证过朝代兴亡,百姓悲欢,我听着他们为圣人歌功颂德,为恶人口诛笔伐,见证过他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后来……人间战事不断,他们只有悲与离了,再也没有欢乐,征人离去便不再有归时,留下的人们日子难过起来,有婴孩生下来,养不了,就丢到江中,有家中无米,就去抢夺他人,失手杀人,尸体就抛到江中,有饿得不行的,吃掉了路边饿死的乞丐,骨头也丢进江中。
我承受了世间人的恶与悲,却偏偏生出了神格,万年前,我化为神体,离开人间,是人间战乱造成了离别,因离别而生出悲思,再由悲思产生恶念,而我,我因恶念而生,有神位,但,也是因恶而生,故为邪神。
战乱而至十家九别离,我又由此而生,得名“九离”,是灾厄诞生的我,不是我诞生才导致人间灾厄,只是流传后世,颠倒了这个因果。
你在留像术中看到戍望说的话,没有错,我的确与他息息相关,他是战场亡灵之气,我是人间离思之情,征人离去,留下相思,我们是一同诞生的,人间不平,灾厄丛生,才生神魔,戍望曾经愤恨不平,不明白为何他为魔,而我为神,魔要受天道管束,而神不会,他一度想要废除天道,自己创造世间,只是终不敌天道。”
江暮揉了揉眉心,他的头不太疼了,但越来越没精神:“神不受天道管束,无魂无魄,不死不灭,可漫长寿命也非好事,不可干扰人间气运,却要看尽人间兴衰存亡,悲欢离合,孤寂漫长的万年,了了无趣。
神的最终归宿,都是休眠,寻一归处,永远沉睡,从此,不用再看人间悲喜,休眠之后的神,神格将化为滋养万物的灵气,让花开,让草绿,给万物带来蓬勃生机,神格落,而润泽天地,也是好事。
远古以来,天地间有不少神诞生,但他们都休眠了,这对他们来说,是解脱,是向往,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休眠,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如今只有我,天地间只有我一个神了,其实,我诞生的时间本不算长,万年而已,可是……”
他碰上一朵花,一触既散,水雾浮荡在手上:“那人间的离思,那落入水中的罪恶,人们的悲伤,愤怒,婴儿被投入水中时惊惧的哭声,被卖掉的儿女,悲伤的父母,痛苦的喊声,饿死冻死的哀嚎,掠夺,厮杀的惨叫……这些人间悲苦的喧嚣嘈杂之声,自我拥有神格开始,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挥之不散。
我无时无刻,在听着这些声音,他们像是洪钟一般在耳边回荡,堵不住,挡不住,人间痛苦与绝望的情绪,一直如影随形,这是我神格中自带的,摆脱不掉。”
许千阑手一紧,他终于知道他所说吵闹之声是什么。
即便是普通的尘世喧嚣,时时刻刻萦绕耳边,也足以让人崩溃,何况,还是这些悲伤与绝望的喊叫,他实难想象这该如何承受。
那是摆脱不掉的痛苦,时时刻刻扰着神思,数千年不能安稳,不得安宁。
那绝望的叫喊哭泣,一直听在耳边,是真的会让人厌倦这个世间吧?
听了几千年的绝望之声,再柔和的心性也磨没了,怎么可能还会有耐心对待世人?
那些年,他没有真的降下灾厄,没有去毁掉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人间,已经是他的仁慈了。
是的,只要人间不复存在,那些困扰他的声音就不会有了。
可是,他若是真有心与那戍望一列,人间耐不过他挥几袖子,他在那留像术中与戍望说的话,分明是一时权衡之言。
江暮继续道:“我为神万年,前面数千年,游走人间,我想摆脱这些声音,几千年,人间兴衰,战乱起又停,世代更迭,有兴也有亡,人们有悲愤也有喜悦,有过那般饿殍千里之境,也有盛世太平之景,只是我耳边痛苦哀嚎的声音从未散去,我沉睡时,入定时,躲在各种秘境里,都挡不住,我游走七千年,才找到办法。”
“压住神格,降为仙人?”许千阑接话。
“是,压住神格,就压住了那些声音,但是,我只能呆在仙域水天之幕,人间各处的灵气,会吸引神格,让我控制不住。”
于是,三千年前,修界发现仙域有仙人现身,而人间不见了邪神气息。
邪神什么也没做,那人间兴衰为天运,可人们闻其色变,水阙圣君与邪神一个出现,一个消失,时间太巧,于是世人都道,是这位仙人制服了邪神,人间开始为他建庙宇,为他歌功颂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