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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第六年（第1页）

瑜江是鱼米之乡，水塘里波光粼粼，路上青石板环绕。天上轰隆隆正在下雨，雨滴砰溅进池塘里，打的天幕低垂，路人手里拿着伞，抹一下不断掉脸上的雨珠，匆匆忙忙地往路边店面里躲雨。百园路这一排多是商铺，天上雨珠不断，高高低低的房子被藏在蒙蒙雨水里，砖墙上淋出湿痕，模糊不清中显露出几分瑜江的朦胧味道。百园路53号，匠木与人，一家环境清冷的diy木雕文创店，在天地间不断的雨水声里，一只手推开玻璃门进来，带进来一点暮春的冷气。女孩百无聊赖的趴在柜台前，耳朵里挂着耳机，正有一搭没一搭拼手里的模型，听到动静，好奇的抬起眼看。背着包的男人从外面走进来，表情很淡，身上一件黑色冲锋衣，在女孩的位置，只能看见一点儿他的侧脸，眉眼深邃，落进暗淡天光里。“客人您好。”女孩眨眨眼，微微直起身。匠木与人规模很小，所以店里随处可见待客的小板凳，工具桌分布在两侧，最右边有一面艺术墙，上面摆满了客人遗留下来的工艺品。男人走进来，下意识往墙上看了一眼，随后他别开视线。“客人是来打卡吗？”女孩在旁边问，作为旅游城市，他们店里客流量其实不小，外地游客居多。只不过在这样的雨天，还是进米粉店吃一碗热腾腾的牛肉粉舒服，所以显得她守的这家文创店环境清冷。女孩说着，从柜台后边走出来，她年龄小，不过十三四岁，只有放学后会来，是店里的小老板。她把柜台上的模型往里面推了推，又伸手拿桌上的套餐，刚走过去，看到工艺墙下的男人转过身，露出一双漆黑平静的眼睛。男人眼珠很黑，外表看起来其实很年轻，只是表情很淡，像什么都不在意，不知道经历过什么。他点点头，眼睛垂下，接过女孩手里的菜单。女从弯腰拿桌子旁工具箱给他选，回过头，又指店里的小板凳。“请坐。”她说，把工具拿出来，详细介绍了一遍使用方法，接着说，“您冷吗？店里提供热水。”她看着男人的脸色，手指抬起，指了指柜台边的饮水机。男人点头，沉默道谢，他没有去接水，只是拿着把刻刀坐下。他很安静，女孩在旁边看了会儿，见他下手其实很稳，像有经验，就不再打扰，干脆回到柜台前继续看电视。不知道过去多久，把前几天更新的电视剧看完，她从电视机里抬起头，发现男人还在。他进来的时候是下午六点，此刻两个多小时过去，夜色降临，瑜江整座城市都热闹起来，逐渐亮起灯火。雨水淋漓里，有橙色的温暖灯光从外边映照进来，但他却不为所动，神情依旧淡淡，像没有家的人。女孩看着他，接了个爸妈匆忙中的电话，在细密的叮嘱声里给自己点了份外卖，等待的时候，她在店里四处溜达，无意识走到男人身边。对方神色认真，她看着对方手里逐渐成型的木雕轮廓，识别出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猫。只是猫的头颅有些怪，是圆圆的五颗角。女孩伸头看着，忍不住眨一下眼问：“客人，您也出错了吗？”男人闻言，手指一顿，片刻后，他移开刻刀，抬眼看过来。他的眼珠漆黑沉静，目光深邃，停顿片刻，才低声问：“也？”他的声音沙哑，顿一会儿，才轻声问，“你见过它？”女孩仔细看了看他手里的五角猫，在脑海里翻找回忆，想了会儿，肯定的点头说：“对。”她解释：“不过这么多年，也只见过一个，很多年前了，是一个哥哥，个子高高的，特别好看，看起来凶凶的，不过人很好很好。”她左右看看，见外卖迟迟不来，玻璃门外雨水朦胧，顿了下，干脆搬个小凳子坐下来，看男人雕刻。男人却不动了，出神的看手里的木雕。“能说说吗。”好一会儿，他放下刻刀看过来，语气淡淡，神情认真。他眼皮轻垂，像认真侧耳倾听，女孩看着他，愣一下，表情慎重起来，不由开始仔细回忆。她想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说：“我都初中啦，也有五六年了，可能记不太清，只记得我见他的时候，他正蹲在江边吃糖葫芦。”女孩回忆：“老式糖葫芦糖衣很脆，他明明吃的糖葫芦，但咔嚓咔嚓，听起来像吃小鱼干，我那时候上小学，放学路上，没忍住盯他看。”靠在桌边的男人看过来，他像是看到那个画面，冷峻的眉眼稍微柔和下来。“你认识他吗？”女孩说着，忍不住侧着头问。男人看过来，眼皮轻抬，轻轻点点头。那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呢？女孩想问，然而看着眼前人的神情，无论如何问不出口。她顿了下，努力忽视莫名生出的低沉情绪，托腮解释：“后来他过来，走到我面前，问我一直看他干什么，是不是也想吃，我不敢点头。”“然后呢？”男人问。“然后。”女孩挠一下脸，诚实道，“他当着我面，面无表情把一整根糖葫芦都吃完了。”女孩说：“你知道吗，我一直看着他吃完，才忍不住问他这个好吃吗，他低头看着我，看了会儿，说不准吃陌生人东西，小学生放学赶紧回家。”“他很高，也很瘦，凶巴巴的，我吓得赶快跑了，一直跑到店里才敢回头，然后看到他正站在墙边往这边看，看到我进门，才转身走了。”女孩说：“我上楼跟妈妈说，我妈妈下来看，然后说他是个好人，小孩子自己在外边逗留很危险，那天本来应该爸爸接我，但爸爸有事去晚了，没想到我自己跑回来了。”

男人点了下头，他偏头看窗外，目光似乎有些走神。女孩看着他，微微抿唇，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啰嗦了。”“没有。”她发现男人虽然看着外面，但听的很认真，他看着窗外的雨，目光倏地收回，落在手里的小猫上，像看一个珍贵爱人。女孩看着他，突然间福至心灵，她直起身，忽然问：“哥哥，那个哥哥是你的好朋友吗？”“嗯。”“那下次见面，你可以帮我跟他说谢谢吗。”女孩说，想起什么，突然站起来。她身后的马尾轻甩一下，转过头道：“你等我一下。”她转身，噔噔噔跑上楼，过了会儿，从楼上捧下来一个大盒子。盒子很大很大，里面叮叮当当，外边被木块拼成。木头花纹有些旧，看起来有点年头。女孩抱着盒子坐下来，左右看看，拨开按钮，把盒子打开。五色斑斓的玩具画册从里面露出来，她低头，在里面翻翻捡捡，最后拿出来一本相册，又从相册旁，挑出来一块看不出形状的木头。陆星乔坐在桌前，神情平静，在窗外雨水的沙沙声里看她忙碌，看她低头，翻动相册，到某一页时，突然把册子推过来给他看。相册的硬皮外壳被头顶炽白的灯照的发白发亮。女孩手指着一块地方，小声说：“哥哥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大哥哥，第二天放学我又看到他，他蹲在江边吃糖葫芦，就和爸爸说了前一天的事，然后我们一起邀请他来店里玩。”“他本来不想理我们，但是我说可以请他吃糖葫芦，他就来了，那天下午爸爸教他木雕，我坐旁边看，妈妈拍下了这张照片。”她把照片推过来给陆星乔。窗外的雨声一瞬间潮水一般褪去，陆星乔手指微僵，轻轻垂眼。六年过去，塑封的照片似乎并没怎么受到时间侵蚀，颜色鲜艳，一如往年。叶朝长大了点，穿着风衣，面无表情坐桌子前，他拿着刻刀，五官轮廓分明，抬起的手腕清瘦，他抬着睫毛，阳光下眼珠颜色浅淡。小女孩很小，吃着糖葫芦坐在他身边，歪着头看他，他正皱眉，盯着手里什么东西。“就是这个呀。”见男人垂眼看着相册，眼睛一眨不眨，女孩看着他，伸手把旁边那块圆圆的看不出形状的木头往前边递了一下。见陆星乔看过来，眼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她顿一下，解释说：“这就是照片里这个哥哥的第一个作品，做的不太好，他修了很久都不满意，最后被我收藏啦。”她转头，伸手指了指那团看不清楚的木头，偏过头，又看了眼陆星乔手里的五角猫。顿一下，真情实意评价：“哥哥，你的雕工比大哥哥好多啦，他一开始根本看不出来自己刻的是什么东西。”她回忆说：“他当时换了好几个材料，刻了好久才成功一个，但是角角还是被刻坏了，最后没办法，才干脆做成了一只猫咪。”“你见过那只猫吗。”女孩说，“那个哥哥说有人要生日了，说完后沉默很久，在店里买了个盒子，然后把小猫放了进去，一起带走了。”“我想那应该是他给朋友准备的礼物吧，他跟那个朋友关系一定很好。”女孩想了想，又说，“哥哥，你们都是朋友，你后来见过那只猫吗？”没有。或许丢掉了，或许送出去。叶朝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来，陆星乔找了很久，只是在警察拿来的照片里，看到一些他过往的痕迹。很多年过去，他即将走遍那些为数不多的地方，寻找着一个见不到的人，等待或许没有结果的终点。外面雨声哗哗，滚滚而来，天幕倒灌，透明的雨水从上往下，像要把整个城市冲刷干净。陆星乔听着外面的雨声，沉默的像一座石头刻出的雕塑。他拿起桌上的木雕，喉结轻滚，眼皮倏地一动，他看过来，轻声问：“你刚刚说，他一开始刻的不是猫？”“不是呀。”女孩很惊讶。她低头看过来，目光落在男人手里那块已经看不清原本轮廓的木块上，顿一下，左看右看，还是说：“不明显么，五个角角，他刻的是星星呀。”在某一年的八月，有人漫无目走到这里，花费一下午时间，百无聊赖刻了颗没打算送出去星星。往后多年，这颗星星被人遗留在时间里。因为刻的人不打算给，而收的人不知道。女孩讲完，室内一片寂静，只剩外面蒙蒙的雨声。很久没人应声，恰好外卖电话打进来，女孩站起来，一边接着电话，急匆匆跑出去。外面雨声哗哗，她拿着小花伞，还是被淋了满头的水。拿完外卖，女孩急匆匆推门进来，她在墙边放下伞，一抬头，愣了一下，突然不动了。她小心看去，才发现店里坐的哥哥哭了。没办法描述这一瞬间的感觉。像遇到了很难过的事。店里那个表情冷淡的哥哥垂眼看着手心，突然就哭了，他哭起来也没有表情，只是眼皮红了点，又侧目看向窗外，脸色依旧很淡。他放下刻刀，手里轻轻握住那块五角星，没有泣不成声，也没有声嘶力竭。夜色朦胧里，窗外透过来的夜灯显得很暗淡，女孩只是看见他眼睛里有两滴泪滚出来，倏地往下，蜿蜒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