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好找,她不太喜欢丢人显眼,所以不怎么往人多的地方凑,一般都只是远远围观,借点人声驱驱寒就走,身边偶尔会有一两个小姑娘,或者更年幼的胖孩子。孩子的恢复能力让人叹服,不到一个月,已经学会了做人,已经不再挤挤缩缩不敢见人了,有几个机灵的甚至会帮伯爵跑腿办一些琐事。这期间有两个婴儿出生,一个活下来了,一个大概因为母亲年纪太小死了。洛没什么办法,前哨驿站的医生专精的方向往往是外伤、侵蚀和中毒,而且他毕竟还只是个“学徒”。可令他吃惊的是,婴儿的母亲和其他人情绪都很稳定,像是早习惯了这些,他们自己有自己的韧性,像一把拉扯不断的苇丝。洛老远就看见伯爵在河边一棵大树下给茉莉扎辫子——这小姑娘应该是去了神圣的小白楼,顶楼有个训练场,大概是摔打了一天,这会儿脸上还有擦伤,本来就有点打卷的头发也梳不开了。洛走过去问伯爵:“女士,现在方便说话……”他的话音被掌声和哄笑打断,洛表情痛苦地循声张望:“他们又在干什么?”只见人群中间,一个奇形怪状的生物……哦,仔细看好像是那个五月——出场了。这精神状态有点非常规的男孩头上顶着个鸟窝形的东西,黑灯瞎火,也看不出是铁丝还是树杈搭的,正以一种很混乱的姿势在地上扭。洛:“谁打着他后脑勺了?”这看着像小脑瘫痪的症状。茉莉:“他们在演话剧。”洛皱了皱眉,心说:干吗要学那些吸血鬼?“他演什么?”他指着五月问,“蛆?”茉莉:“小美人鱼。”驿站长一时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诡异地沉默了两秒:“他……跟这几个字有什么关系吗?”“有啊,”天真的少女回答,“你没看见吗?他头上顶着个珊瑚冠,身上还贴着标签呢。”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雪亮的光闪来——几个人扛着一面大铜镜,拿手电筒光往上“啪”一打,刹那间,手电的光好像穿过镜面,点亮了整条河,河边仿佛晨曦降临,一个原本躲在黑暗树荫下的人影灿烂地登了场。突然灯火通明的“舞台”也照出了五月的扮相……他没什么扮相,除了头上顶的鸟窝……珊瑚,就是身上膏药似的几块纸,上面用缺胳膊短腿的字写着“小美人鱼本鱼”。洛:“……”茉莉好心地解释:“那个牌子是五月自己写的,他这两天刚开始学写字,手有点抖。”“不……不是,”洛颤颤巍巍地举起手,震惊地指着那面铜镜,“那是传说中的‘无边镜’吧?那就是吧?!”“对啊,”茉莉被伯爵固定着头,遂斜着眼表达赞赏,“你知道的还挺多。”洛:“……”人群“嗡嗡”的,驿站长感觉自己脑子也“嗡嗡”的,白噪音中,五月演的蛆……不,小美人鱼扭到了树下,树下的人身上蒙着块黑布,坐姿非常端正。旁白——乌鸦拎起个喇叭,介绍出场新人物:“他是深海的神秘巫师,是坐拥百万魔药专利的发明家,是基因工程专家、有求必应的许愿机——”观众里有人打断了他:“请问……‘巫师’为什么也在海里?为什么要制药?药不是‘医生’制的吗?”旁白:“三级火种的事你别管。”观众:“……”巫师应声把头上的黑布掀起一角,露出一把水银似的头发,抬头凝视着蛆化的美人鱼,一言不发地听美人蛆长篇大论地倾吐对“王子”的爱意。作为演员,加百列有点不敬业,他那样实在不像个“神秘巫师”,像个不管听了什么胡言乱语都能保持情绪稳定的邪神。五月狂乱的扭动中,一座……一团庞然大物就在他身后走来走去,时而举头望明月,时而低头照河面。那是一块会走的大白布,白布上面还画着个金灿灿的王冠——很抽象,白布底下时而露出来的六条腿更抽象。洛通过王冠判断,那白布可能代表一辆王子。五月亮堂的声音泛着波光:“巫师啊,我的爱人错认了救助他的人,我的心就和那艘碎裂的船一样。”“巫师”低沉的声音响起:“你本来没必要救他。”美人鱼泫然欲泣:“可是他的嘴唇像玫瑰一样鲜艳,他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我不忍——”“巫师”冷静地指出:“他这个体脂,掉海里不会淹死的,能自己浮上去。”洛:“……”半晌,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茉莉:“这个‘王子’的设定,有什么玄机吗?”“王子三百多斤。”茉莉回答,“结果报名演王子的两个人加起来也没有三百斤,为了追求效果,他们把草莓也塞进去了。”洛:“……王子三百斤的典故是?”“没有典故啊,”茉莉说,“乌鸦说‘王子’是封建贵族,我们就见过一个封建贵族,星耀城堡的吸血鬼领主,就他呗。”洛一愣。这时,台上传来“小美人鱼”希望自己长出双腿,由鱼变人的恳求。跟这些新来的相处时间长了,洛也大概知道一些人的来历,比如五月他们曾经是血族领主的宠物。直到现在,五月嘴里也时常是“人”和“浆果”混用。驿站长搓了搓下巴,琢磨起乌鸦排这部剧的深意。就听见不敬业的“巫师”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后面大概是忘了词,他开始自由发挥:“我能把你从一条鱼变成人吗?”“美人鱼”也没料到巫师大人业务这么不熟,茫然地点点头:“啊,是吧?”“巫师”怂恿道:“那你去把王子抓来,我给你把他变成鱼。”美人鱼:“……”“巫师”快乐地说:“我只要王子一点脑浆,反正变成鱼他也用不着那个。”
已经扎完辫子的茉莉自由了,跳起来远远地喊:“划算的!他头大,脑浆肯定很多!”旁白忍无可忍地插话:“观众怎么总打岔?明天让你演王子——巫师先生,您说的鱼是活鱼吗?请不要钻合同漏洞。还有,给我尊重爱情!”洛:“……”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驿站长疲惫地抹擦把脸,走到伯爵身边,忽略背景杂音——因为演员忘词,旁白上台提词去了,观众们训练有素地原地起立,开始蹦迪,老伊森的狗快乐得像个四脚舞王。“我刚接到协会的信。”洛对伯爵说,“你知道那块火焰晶对协会的重要性。我这里是‘前哨驿站’,肯定不可能作为联系新基地的中转,但‘迷藏’上有四个坐标,可以连通四处,匠人和神秘那边都会争取,协会希望我这里也能占一个。女士,你有什么建议吗?”这事他本来应该去找乌鸦谈,但是洛这几天实在不想见他,见一次上一次当,他有点心理阴影了。伯爵沉默了几秒,沉声说:“你是担心,到时候这个驿站的驿站长可能要换人了?”洛对他父亲最耿耿于怀的点,就在于老驿站长逼着他成了学徒,没让他走自己渴望的“神圣”路线,可见这小子对医生协会的归属感和忠诚度都得打个问号。“医生”火种寿命长,协会里一帮老成了精的东西,不可能看不出洛那点小心思。占“迷藏”四个坐标之一的关键位置,他们一定会派个可靠忠诚的二级火种来,直接换掉洛,或者架空他。洛苦笑,就在这时,茉莉转过头来插话:“不会的。”两个大人同时看向她,茉莉:“乌鸦说不会。”洛哑然片刻:“他怎么又知道了?”“老家伙们放屁都有固定流程嘛,”茉莉一摆手,学着乌鸦的口气慢悠悠地说,“他说如果这座驿站连通‘迷藏’,以后会变成前哨中的前哨,高危中的首当其冲,不会有老爷爷们想来送死的。如果这样你还希望沾边,他就答应了,只要你同意我们的条件。”洛:“什么条件?等等,‘你们’?有你什么事?你一个神圣……”茉莉童言无忌:“你要答应当我们在医生协会里的内奸。”洛:“……”这是可以直说的吗?“所以你得好好用功,争取早点升二级医生,不然你打入不了协会内部。”茉莉带了几分语重心长,“至于我,我是‘神圣’打进来的内奸,方舟叫我去上学,不上学的时候就留在‘迷藏’里。”她想了想,又坦坦荡荡地说:“不过我去方舟的时候,也可以给乌鸦当内奸。”前面的话是乌鸦让传的,后面就完全是孩子话了。洛低下头看着茉莉的发旋,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跟这么个才开始学做人的小女孩较真,遂苦笑:“行啊,你高兴就好,不过你是不是得先想明白自己站哪,再决定当哪边的‘内、内奸’?”“你才没想明白吧?”茉莉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想站哪边站哪边啊,我没长腿没长脑子吗,又不是地里长的萝卜。”洛无奈,口头跟她投了降,转向伯爵:“他到底要把驿站建在哪里?霍尼女士不管吗?”伯爵笑了笑:“等建成你就知道了。”“很快的!”茉莉抢答,“匠人协会送回来的新‘迷藏’里有一个现成的空间,里面大概只比这个驿站小一点,有房子有路,可以直接住人——这一条别忘了告诉医生协会,他们也该送点礼。”洛:“……”最后这句孩子说不出来,准是某个天生缺德的家伙。疯狂的集体蹦迪环节很快过去,洛木然地跟着上蹿下跳的观众们一起,看完了精彩的《海的恐怖分子》。结局是小美人鱼经历了无望的爱情后,被巫师的药变成了海上的泡沫,灵魂升入了天国。而三百斤的大王子抱着他的扫帚新娘,悲痛地望着大海告别,抽泣中吸入了有毒的泡沫,双双掉进了海里,被伟大的巫师收割了脑浆。“旁白”出来谢幕,宣布这是一出“搞事业的巫师有志者事竟成”的大团圆结局。观众们反响热烈——在他们的语言里,“巫师”就是神秘路线的三级火种,火种就是正确,所以代入的视角全是巫师。洛还听见“小美人鱼”自行深化了主题:“可见认识字是很重要的,不能说话的时候起码能互相写信。”然后迅猛龙顶着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开始拿着小本挨个收钱——话剧演出过程中设置了好几个剧情悬念点,观众可以以押注的方式预测后续,这样一来,观众们就有除了蹦迪热场之外的参与感了。作为驿站长,洛终于忍无可忍:“干什么呢?驿站禁止赌博!”乌鸦屁股都没离开座位,好整以暇地一指迅猛龙:“就是,快把那个金毛绳之以法。”洛:“……”迅猛龙:“……”驿站长的蓝眼睛在迅猛龙和他的小篮子上凝固了两秒,最后还是缓缓移开了视线,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又聋又瞎地穿过聚赌的人群,硬着头皮走到乌鸦面前:“我听……咳,茉莉说了,所以你是怎么打算的?”十分钟后,驿站长跟着乌鸦来到了河边不远处的一个空地,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货车。“我记得……这是你们刚来时候开进来的那辆?”“已经修好了。”乌鸦拿出了车神的自信,“匠人协会那不单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血族和秘族的汽车零件也弄得到,我自己改装的,怎么样?就差外观喷漆了。”“呃……挺好。”洛一回头,让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加百列吓了一跳——他还穿着“巫师”的衣服,影子似的游过来,一点声息也没有。出于本能绕开了加百列,洛围着货车转了一圈:“我主要是想问‘迷藏’驿站你准备建在……”“在这。”乌鸦拉开集装箱的门,里面空荡荡的,他把手往里一伸,洛就震惊地发现,乌鸦那只手凭空消失了——集装箱里有一个隐藏空间!洛:“……”他有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