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可摇了摇头:“那后来呢?我们遇到过那么多次。你有那么多次机会戳穿我,为什么不做?”
“我也没有遇到过你很多次……”
“苏茜其实你也见过了吧?那次我带她去看《天鹅湖》,在洗手间外我们打了个照面。你不会不记得吧?”
何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脑中飞速转动着,想找一个借口岔开话题。
“可能是有吧。倒是你结婚那次,我其实挺惊讶你会邀请我参加婚礼的。是因为你当时找不到人充场面了吗?”
“是有这个原因,不过也想见见你。”
费可伸出手来,掰住了何姗的下巴。冰凉的手指掠过她的嘴唇,将唇上残留的深红色的口红抹干净了。
“你知道你最漂亮的地方是哪里吗?就是嘴唇。那么小巧……”他喃喃说道,“我觉得你在学校不化妆时最好看,那嘴唇是粉色的。”
何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胃里一阵恶心,木然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了,我认识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想从我这里得到点什么。真是我骗了他们吗?我不过是在和他们做交易而已。”费可冠冕堂皇地说道。
他将诈骗当成了一项金融事业,精心计算着风险和收益,不多冒一分的风险,也不多高估一分的收益。准确地说,他只赢自己输得起的那部分。从这点来讲,他并不比那些被骗的人更贪婪。
“可你是个例外。我始终没想明白,你为什么不求回报地帮我?这么多年了,我只想出了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是不是喜欢我?”
何姗心中翻涌出了肆意的大笑。原来、原来这就是费可一直拐弯抹角在暗示她的意思。她脑中快速闪过的念头,是对这荒谬又自大的鄙夷,却也为费可提供了一个看上去合情合理的解释而庆幸。她为了抑制住哭笑不得的表情而使劲了全力,却呈现出了一种痛苦扭曲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极其哀怨。
她不得不违心答道:“你都看出来了……”
“嗯,我想你可能是这么多年来,我遇到过的最单纯的人了。所以我把白马别墅送给你,为了感谢你这难得的单纯。”
这么郑重的感谢的话,从费可这个骗子的嘴里说出来,听着真有点别扭。何姗想,与其嘉奖我的单纯还不如嘉奖我的耐心才是。
每个班级上都会有这样一种学生。他们出身普通,默默无闻,成绩不好不坏。同学聚会时总是想不起来叫上他们,没有人记得他们的生日或星座,甚至连名字也可能经常被写错,比如将“姗”写成“珊”。
何姗便属于这样的学生。
尽管她混迹于各种社团,看上去和谁都认识,可没人真把她当回事。她不像张宣那样,只要站在原地便可轻松获得男生的喜爱。即便张宣背负非议,在她看来也是一种关注,总好过她这种乏味的连点非议的资本都没有。
对何姗来说,人生中最为痛苦的,就是每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还和昨日一样普通。
在她工作的国有报社里,拥有和她一样履历的人太多了,自然也就难以脱颖而出。父母说,一只脚先踏进体制内再说。可是她都踏进来快十年了,另一只脚还不知道何时才会有着落——一个小小的校对,愣是做了十年,也不过刚拿到编制。
平庸的生活像一个罩子笼罩了她多年。她挣扎,怀疑,痛苦,时而装作毫不在意,想要顺从平庸的大势,时而又愤愤不平,满心里激起恶毒的咒骂。青春年少时曾有的梦想,若是无法尽早实现,最终就会变成鞋子里的一颗石子,磨得人难受。生活不是劈头盖脸教训人一顿才让人成长的。生活就像鞋子里的石子一样,是经年累月才把人磨得心上生出了茧子,变得坚硬的。
直到今日,何姗才在摸爬滚打之后,摸到了一点生存门道。直到今日,她才实现了记者这一小小的梦想,相比多年的磨炼和等待,这点回馈是否太微不足道了?
所以她才会羡慕费可。
有一个奇特的现象,一度让何姗认为她和费可是有缘的。她从未特地留意过费可的一举一动,可自从发现了费可不可告人的秘密后,就自然关注起他来。而围绕他的种种就突然纷至沓来。
这么多年来,她在不同的场合碰到过他,听到过不同的人谈论起他。他在她的生活里进进出出,好像一个对门的邻居那样熟悉。她也司空见惯了,一直淡然注视着这个人的表演,看他如何装腔作势,又如何费力地向上爬去。
在张宣要去报警时,她阻止了张宣。
在佳佳动了逃婚的念头时,她又说服了佳佳。
在采访程昊时,她也因程昊的回答而心安理得地选择了沉默。
在《天鹅湖》的现场,她看到了苏茜与费可卿卿我我,却也只是装着擦身而过。
她选择对他的一切恶行默不作声,完全是因为好奇他最后会走到哪里。他所做到的一切,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如果她有费可那样的胆量和厚颜无耻,她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事来。
从某种意义上讲,费可就像是另一个她自己,生于平凡,却最终能突破那个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费可今日的成功也是她一手造就的。她是幕后的英雄,是导演所有好戏的天才。她又怎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将这种不甘平凡的欲望和天赋——他们两人所共同拥有的品质给掐灭呢?
何姗温柔地看着费可,并不打算戳穿他自以为是的幻想。毕竟他是快要死的人了,就让他错以为是爱情的原因吧。在这个世界上,爱情几乎和老天爷一样公平,无论好人坏人都有拥有它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