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一死,我将留下我的爱人形只影单。
——威廉·莎士比亚
人造太阳正炽热地悬于窗外。
它离地面是那样近,触手可及,仿佛能径直望见其表面从未存在的滚烫的火舌烈焰,又能摸到地上被它拉出的人类的长长的灰影。
昏黄的光线便这样照进室内,将这间冰冷的实验室染上生命的气息。
本杰明坐在窗边,化作剪影,轮椅上的身体是那样佝偻。
在他身旁,成排的营养舱向远处延伸,整齐排列,成百上千。
玻璃罩里躺着无数个“忒弥斯”。“她们”皮肤苍白,两颊醺红,头顶与颈后都连有粗细不一的数据管——“她们”是人造仿生人,是一团无生命的有机组织,是一个个容载体,等待被主人写入数据。
本杰明专注于调整代码,不知时间流逝。直到光渐渐暗下来,实验室被灰影笼罩,他才摘下机械臂与护目镜,向后倚靠在轮椅里。
“你来了。”他说。
随着他话音落下,天花板上的一枚小投影探头缓缓伸出,光粒子汇聚,忒弥斯出现。
她的身体很快凝成实影,坐到营养舱边,有重量、有温度似的,仿佛她真的存在。
“不,不不,我说错了。”本杰明看了她一刻,抬手揉眼睛,露出和蔼的笑,“你应当一直都在。你总是来看她们,通过无处不在的程序流……唔,那便是你特有的方式。”
忒弥斯没有说话,测算台上的全息投影便静静旋转,那里浮动着一个又一个繁琐复杂的实验数据。在这沉默里,忒弥斯忽然发现,本杰明胸前垂着一串十字架项链,被夕阳一照,闪烁着熠熠金光,和游戏里一样,和神父一样。
“水谷苍介在‘废土之下’举办了一场大型表演赛,”忒弥斯开口,“希望借此收集更多的神经活动反应,构建逻辑链,充实‘源处理器’的‘基因’多样性。其中一个游戏副本,‘教堂血案’,以巴别塔最后一关为蓝图……游戏刚刚在第117区结束。”
“是吗?”
“没有人通关。”忒弥斯抢先道。
本杰明点点头,对AI的抢答没产生任何怀疑——或者说,即使察觉有异,他也漠不关心。近些年,他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除了眼前的实验,除了构建拥有赛博生命的下一个“忒弥斯”。
“你觉得,是否关卡是太难了呢?”
“不,难度系数只有7。5。它并不是一个……无路可走的局面。”
“是的,巴别塔从来不是‘无路可走’,”本杰明笑起来,“巴别塔的问题在于,它有太多路可以走了。但你永远不知道,你究竟会选哪一条。”
“你喜欢这条项链吗?”本杰明忽然问,他注意到了忒弥斯的视线。
“您不该问我这种问题。”忒弥斯不再看营养舱里的培养体,神情复变得漠然而疏离。
“你觉得我不该问你这种问题,是因为你认为你的回答没有意义。”本杰明说,“但有时,我并不在乎一件事有没有意义——你如何看待她们?”
营养舱里的“忒弥斯”们双眼紧闭,皮肤苍白,几乎非人。可即使如此,也不能遮掩女孩异样的精灵般的美丽。
忒弥斯久久凝视这一张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我不知道。”她说,“也许……她们是另一个我。特指没有生命的……机器的‘我’。”
本杰明点点头,沉思片刻后又问:“那她呢?”
真正的忒弥斯“尸体”躺在不远处的低温处理舱里。
“她是忒弥斯。”这回AI答得很快,也很肯定,“她是您的忒弥斯,独一无二的忒弥斯。”
本杰明关闭供电设备,全息投影倏然消失,整座实验室安静下来,只有尘埃在阳光中跃动。
“我是不是从没给你讲过那座教堂的故事?”
忒弥斯回答:“您从未为我导入相关记忆数据。”
本杰明点头,拾起胸前的十字架,在指间轻轻摩挲:“那是我和忒弥斯的故事,在很多年以前。我从未将它们编写成任何一段记忆程序……但我从未忘记。”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达文公司还没有创立。本杰明·阿彻也还只是个孩子,是‘丸滨’机械公司的唯一继承人,天生残疾的独生子。那时各集团还在为分割蛋糕大打出手,没有人能垄断提坦。在这种竞争态势下,本杰明在圈子里并不受待见。
因为他是个眼神阴沉、寡言少语、只会钻进地下室捣鼓零件的轮椅上的怪胎。
他不喜欢新海泉区所谓的上流阶级,父亲前往苹果园区的自动生产厂巡视时,便将他带在身边。他在那儿遇到了忒弥斯,一个工业区下等家庭的独生女。她并不为本杰明的残疾感到惊异,甚至仿佛没看见他的轮椅。她也不把他当作尊敬的贵客看待,只是夸赞本杰明挂在轮椅上的自己组装的防撞感应器非常精巧。
“我喜欢忒弥斯,我爱她,数十年来,我的爱显而易见。”本杰明扭头望着夕阳,仿佛陷入一段美好的回忆,“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去了海边,喂了尚未灭绝的野生虎鲸,在天台楼顶上放烟花。她帮我逃脱保镖的监视,推我在廉价的塑胶跑道上玩闹,我们是那么开心……我爱她,我对她的爱忠诚而狂热,却从未得到回应。”
“苹果园区有很多教堂。”本杰明说,“很多,那里的人们还保留着古老的信仰。她带我去做礼拜,每周如此,但我知道,礼拜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总是把我停在那,停在一个布满阳光的角落,然后便溜进唱诗班。她喜欢的唱诗班男孩四肢完整,身体健壮。”
“唱诗班里都是孤儿,由所谓的神父收养。苹果园区的人们心甘情愿养着他们,养着愚笨的、没有任何作用的所谓宗教的信徒。”
“那个角落真冷啊,”老人笑起来,“冷到只有上午能晒到阳光。之后的整一天,它都被灰暗笼罩,仿佛被所有人遗忘,我坐在那里,只能冷冰冰地,冷冰冰地,听着墙那边的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