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赶到尽头时,“亚特兰蒂斯”的营养舱前坐着一道人影。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其下隐约可见奔涌的绿色代码。代码在一点点飞升,他的手臂也在一寸寸消失。人垂头坐在影子里,似乎累极了。一瞬间,贺逐山没能分辨出他是谁。他们两兄弟本就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对方听见脚步声,慢慢抬起头,微笑着看了贺逐山一眼。
贺逐山立刻明白了:“尤利西斯给了你记忆。……我们以前认识。”
阿尔弗雷德安静地看着Ghost,没有说话。
“那不勒斯说的对,”阿尔弗雷德轻声道,“你是演算无数遍后唯一的结果。只有你,从不畏惧死亡,也永远不服从于命运。所以,由你创造的结局也终将到来。”
他的身体消失过半。
“我在这里等你,只是为了最后一次提醒你……Ghost,即使在虚拟世界,你也还是你。代码与程序不会束缚你,反而使你更强大。”
似乎有什么奇怪的指令在运行,阿尔弗雷德与那条指令对抗,但只是徒劳,只能减缓他作为代码被删除的速度。而他能坚持到现在,只是为了见贺逐山最后一面,说完这句话,便缓缓消散。阿尔弗雷德和尤利西斯一样,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阿尔文快步上前,伸出手来检索,神色很快变得微妙。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原来如此。”
“门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贺逐山,你必须亲手杀死我……因为我就是那道门。”
122莫比乌斯(15)
◎在阿尔文的精神领域里,他终于重来一次,一个人安静守护贺逐山长大。◎
亚特兰蒂斯只是尤利西斯为自己建立的故居,一个他时不时来缅怀故人的地方。而阿尔弗雷德的记忆也并非储存在那只球型营养舱里。
“而是在这。”阿尔文轻轻摁压心脏,胸前血迹斑驳,“你的记忆都藏在这里。”
“我就是那把锁。只有杀死我,记忆密钥才会被解开。而整个虚拟世界再没有比我更适合做锁的了……因为忒弥斯的砝码是,她赌你没有勇气杀死我,她赌我不舍得放你离开。”
一切应解而未解之谜都在这一刻得到掷地有声的回答,所有应面对而未曾面对的两难选择都在这一瞬摆到面前。阿尔文的话语在寂静的亚特兰蒂斯中不断回荡,一字一句,仿佛对受刑者的审判。他极其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同时一步步向前,贺逐山不由后退。
“……我不明白。”他摇头,回避阿尔文的实现。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贺逐山怒道,“我刚刚才救了你,我好不容易才——”
他的胳膊被阿尔文用力拽住。
贺逐山想要甩开,但挣扎无果,对方一把抱紧了他。
阿尔文身上全是血的腥锈味。两个人的血,混融在一起,再不能被分开。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贺逐山说不出话。但他不断颤抖,阿尔文默了许久,伸手抚他后背,好像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鹿。那颤栗久久不能平息,不知过了多时,贺逐山慢慢抬起手,小心地去揽阿尔文肩背。
最初还只是试探,可一旦碰触到对方的温度,一旦感知到对方也收紧了两臂,立刻死死抓着他不肯松手,几乎要在阿尔文肩窝挠出一排血痕。
“不是这样的,”他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恳求,“一定是你哪里弄错了……”
阿尔文平静打断:“我不会弄错,我能感觉到。”
贺逐山说:“……我不要。”
阿尔文叹气:“贺逐山。”
阿尔文感觉肩头被什么东西打湿。眼泪顺着颈窝滑过锁骨,又滚过胸膛,在路过心脏时,狠狠地灼了一下。像一根针,刺进去,再也不会拔出来。
他总是能把贺逐山惹哭,好像这就是他的全部本事。这一瞬,阿尔文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弱小与无力。
“……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实世界吗?”对方喉结滚了滚,低声哄道,“现在只差一步了。不要害怕,我只是一道程序……”
“你说谎!你不是程序……如果你是门,那你就不是程序。系统偷走了你的记忆,你就只是……我的阿尔文。”
一切如梦幻泡影的记忆纷纷闪过。所有阿尔文曾看到的,曾忌恨的,曾令他嫉妒得快要发疯的——那个永远在贺逐山身边的影子,终于有了脸。那是他自己,在每一个晚夜,每一次相遇,每一场大雪中,能让贺逐山蓦然回头,然后露出笑容的,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
贺逐山曾下定决心要找到他,要回到真实世界,但从未想过条件是亲手杀死眼前人。
再一次,又一次,第不知道多少次。
“别哭,”阿尔文把手掌搭在贺逐山发上,“不要哭。我们会在真实世界重逢,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我不信,”那人抓紧他衣服,“如果我找不到你呢?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呢?”
“……那你会永远记得我。”阿尔文说,“永远记得最真实的我,永远怀有那些最宝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