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旧泪新啼满袖痕,怜香惜玉竟谁存。
镜中红粉春风面,烛下银瓶夜雨轩。
奔月已凭丹化骨,堕楼端把死酬恩。
长洲日暮生芳草,消尽江淹未断魂。
按下赵杏庵弃家造寺,一时坐化,月岩禅师弘宣佛教不题。
且说楚云娘与卢家燕在淮安府相遇,同心守寡,住了年余。那时,大金兵马直抢过黄河来,南北音信不通,那有个人传信武城县去。慧哥的信,眼见得如石沉大海,一日日的远了,也就说是死在乱军之中,再不消望有儿子了。云娘待辞了卢家燕归家,金兵大乱,路绝人稀,无路可归,只得死守,和细珠做些针指卖了,多少籴些米粮,助卢氏度日。那卢氏又不肯使云娘费心,真是两贤相聚,一气同心,吃了长斋,如在一处修行一般。
那时,安朗长成十岁,卢二舅在湖嘴店房里收些房租开个小米铺,将就一日讨几分银子来买水菜吃。到了次年,瘟疫盛行,卢二舅偶感时疾,七日无汗,吃药不效而亡。卢氏与云娘痛哭一场,买口棺材,葬于湖心寺庄上。不消说家下无人,止有一个蛮小厮叫进宝,是严州府买来的。十分痴蠢,全不中用,只好看门挑水。家中无有得力之人,两个寡妇和细珠在家,安郎送在间壁学堂里读书。卢氏时常到湖心寺水田庄上,看看佃户做庄农,分几担租来家度日。不料安郎生起疹子来,叫了个药婆来看病,不知道疹子,只道胃寒,错用了热药,变成了火症滚肠痧,把个十岁的孤子几日而亡,买口棺木,埋在庄上去了。不消说卢氏痛哭伤心,云娘思儿感切,两个寡妇哭的是各人的儿,落的是一样的泪,日夜悲啼,几番哀绝。这卢氏守着孤寡,又有丈夫和公公的两口儿灵柩,现寄在湖心寺廊下。因南北大乱,几个家人差回真定府家去,至今二年不回,一个寡妇如何把丧柩送得回去,无可奈何。正是: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伴断肠人。
又遇着饥馑荒年,淮城内外俱被水淹了,湖里水田没烂,每斗米卖到一两二钱纹银。这两个寡妇如何支持得住,眼见得流落他乡。把些首饰衣服,一件件拿与细珠街上货卖——一两银子的物件卖不出一二钱红银来,籴些粗米,连糠和豆磨成粥吃。云娘见卢氏没了儿子,一样孤寡,也舍不得辞他,没奈何权且度日。二人别无所事,连细珠都吃斋念佛,只好修些来生善果,再不消想今生的儿子了。当时,卢家燕自二十一岁嫁了南宫吉十五年,又嫁了李衙内七年,守寡三年,至今却好四十五岁。楚云娘大卢氏一岁,也还是半老佳人。两个寡妇,子女亲人俱无,他乡在外,遇着兵火荒乱,饥馑凶年,如何过得?
有诗叹曰:
世乱年荒家业空,他乡嫠守泣途穷,
慈乌念子哀头白,孤燕思雏洒泪红。
万里榇遥难反舍,两人命薄易飘蓬。
黄沙衰草淮河北,安得音书寄塞鸿。
说话此时正是金朝兀朮太子因前败归,久思报仇,只因宋朝纳币讲和,不便背约,然贪心不厌。岳元帅兵马又撤回去,只把重兵把守江口,全不能照管淮扬。打探了详细,遂奏知金主,平定江南。因统兵二十万,和粘没喝、干离不两路来取江南。兀朮太子同龙虎大王率兵十万,由山东从黄河岸下营,直取淮安;粘没喝同镇海王李全,由河南从睢州一路,率兵十万,直取扬州;过江到建康府会齐,好去取临安。一路长驱,无人遮挡,过了黄河。那淮安城百姓,各人争逃怕死,连守城的兵俱走了。
这云娘、卢氏听知番兵过河,商议着往那里逃脱,卢氏道:“这湖心寺西边,有当初公公置买下两顷水田、四只黄牛、四只水牛,知道北方大乱,不能回家,要往淮安立下产业。不料公公弃世,连衙门不在了。如今还有几家佃户,住着十数间草房,每年讨些租。我姊妹两人,又没男子,那里去避兵,只好暂向庄上藏躲。这城里几间宅子丢下锁着,随他兵来怎样,咱也顾不得了。”一面说着,只见街上走的男女乱乱纷纷,府县官出牌安抚,那个是不怕死的。细珠道:“趁如今出城,到了临时就出不去,今晚就动身罢。”打裹些随身衣服被褥,小厮挑了;金珠首饰藏在身边,一切家器只得抛下。云娘、细珠原是空身的。赶乱里出城,三个小船,摇到庄上去。这佃户只得挪出三间空房来,安顿下他四口儿。次日又使人进城,取些家器锅碗米粮来做饭不题。
这村西头有一个小小尼庵,住着个八十岁的尼姑。原是卢氏舍了二亩地盖的白衣观音,要求子的,又舍了五分菜园与他种菜。卢氏、云娘过庵去烧香,又到安郎坟头痛哭一场,宿在庄上,不在话下。
不消数日,金兵到黄河扎营,淮安人民已逃去大半,多少有些兵丁和府县官同一个参将,如何守得,只得投降。金兵进城,还杀掳了三日方才住手。那些放抢的夜不收们,还在村外河边,各处搜寻逃民,见一人杀一人,见一口掳一口。
这湖心寺隔城不远,如何逃躲。只见云娘向卢氏道:“三姐,我有一件事和你商议。咱如今都没有儿了,是个老寡妇。你还有公公丈夫的灵柩不曾送回,是你一件大事,我只是个孤身,终日想儿,也是望梅止渴,多分是没了,连泰定也不得见他一面,把个细珠担误了这几年。我想这个苦命,原是个尼姑。如今兵马荒乱,一时间遇见番兵掳了去,把身子做不下主来,枉空守了几年寡,还害了性命,不如此时把头发剃了,就在这庵上出家。咱姊妹们一个庄上住着做伴,我也不回山东去了。
落下细珠,等等平定了,稍信与泰定来领他家去。”卢氏劝云娘说:“慧哥不知去向,日后还有指望,姐姐剃了头,慧哥回来,那时节怎么家去?”云娘抵死不肯。即时请将庵里老姑子来,可怜云娘把头发——因想慧哥愁的白了一半——分三路剪下来,剃作比丘尼。细珠在傍和卢氏哭个不祝也是他平生信佛,前世道根,该从此成了正果。
诗曰:
几缕香云金剪开,当年玉镜照高台。
岂期老向空门度,安得修身伴子回?
珠翠永辞膏沐去,鬓蝉久被雪霜催。
万缘历尽唯禅定,尚有乌啼夜半哀。
按下云娘祝发为尼,与卢氏庄上苦修不题。且说泰定同慧哥从毗卢庵出门,千里南游,找寻生母云娘,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向淮安府问路而来。那时,淮南淮北在金宋交界用兵之地,都有百姓团结避难在山寨海岛里,日久人多,没有口粮,只得抢劫,做起土贼来。一两个孤身客人,没有敢走的。
又有一件怕人处:连年荒欠,米豆没处去籴,人人抢夺,又不敢贩卖,多有强人截路,把肥胖客人杀了,挆成火肉一样做下饭的。百姓穷荒,饿死大半,还有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事。
以人为粮,说是味美无比,起了个美名,不叫做人肉,说是双脚羊。这一个泰定,领着慧哥十四五岁的个白胖小和尚子,孤身南走,岂不是件险危的事。
二人不知往南的路,一步步化着饭吃,问路前行;或是昼走荒村乞化,或是夜投古寺觅宿。不则一日,到了淮河渡口下邳桃源地方,只见人民乱走,拖男领女的,也有推车赶驴、背着包裹的,泰定上前细问,才知道金兵两路南侵,沿淮安一带州县不攻自破,百姓们各处逃生。这了空和泰定唬得无路可避,百忙里寻不出个寺院。往东南上一望,露出半截塔在林子里,不上五七里路。泰定叫声:“慧哥,咱如今往前没处去,不如且躲在寺里。你是个和尚,我是个道人,那金兵来时,也不难为咱出家人。”因此泰定前行,了空随后,一路落荒而走。远远看见一座古寺,
但见:
古塔高盘云汉,山门倒塌尘埃。松枯秃顶尽无枝,荒草迷漫全失路。三尊佛像无金色,只有野鸟来巢;一坐韦驮悬宝杵,那得高僧住锡。大殿全无香火气,到门不听木鱼声。
泰定、了空进得山门来,只见钟楼倒了,地下一口大钟半截埋在土里,大殿上蓬蒿长有一尺余深。踅到后面,禅堂、香积厨都拆净了,只有伽蓝韦驮殿倒了半间,还有个石香炉,长了满炉的青草。日色西沉,不见一个人来祝山门一望,都是湖泊,全无村落。了空有些害怕,道:“泰定,这个破寺,怎么着住下。”
泰定说:“如今天晚了,没处投宿,知道金朝大兵甚么时到,一到那里去躲?咱且在这伽蓝神像后边,胡乱捱这一夜,明日问路再走。”一行说着,天黑了,满寺里黑胧胧的,又没有门户关着。两人取把枯草来,把禅杖、蒲团倚在神座旁边,和衣打坐,了空却暗诵《观音大士救苦经》和药师解厄的咒。
到了四更天气,总是人烟断绝,鸡狗不听得一声。两人合眼□□,只听得一群人进寺来,到了大殿上,乒乒乓乓响了一会,来这伽蓝殿里,使挠钩长枪乱搠。唬得泰定伏在神像后做一堆儿,一口气也不敢出。了空不知道,问了声:“是谁?”早一挠钩搭着破直裰袖子,扯出寺门去了。泰定那敢言语!等不到天明,这些贼早已四散,不知掳着了空那里去了。
天明泰定出来,见慧哥没了,大哭一常待要往前找信,知是那条路去的;待要回山东,也是主仆一场相遇,怎舍得就去了。只得拿起禅杖、蒲团:“往前找大路上淮安去罢,等寻着主母,再访问慧哥不迟。”泰定无奈,腹中又饥又渴,往常化斋还有了空念佛,如今只得空打木鱼了,口里胡乱哼几声“南无观世音菩萨”,抄化几文钱来,讨着饭吃,好不艰难。不知后来主仆何日相逢,母子何年相见。
正是:
苦海茫茫,前浪未休后浪起;灾魔滚滚,一重未脱一重来。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