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少年帝王,只是坐在空空如也的血池旁,如此时此刻的谢沉沉,目光出神,呆望向池底斑驳的血痕。
脸上没有表情,唯独两鬓斑白的发垂落,眼睫、发梢,都结出一层薄薄的霜。
恍惚间,亦似霜雪满头,一夜白发。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太贪心了。】
【我不该奢望她能醒过来。若有一日她能醒来,我总想着,那样,我便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这世上,仍有值得留恋之物。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心为我,而我,亦事事真心待她。我厌人之五衰,却愿与她同生华发,我不屑人伦,却盼望与她子孙满堂,我身污秽,却因她在侧,甘愿涤尽一身血——】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你可知,这一路守备松懈,所有的机关都被撤下,几乎畅通无阻……还有这,满壁的夜明珠,一路行来,足有两间满当当的不世秘宝,这一切是为何?”陆德生忽然问。
她却只枯坐在血池旁,低着头,手指轻抚怀中狸奴。不答,不语。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亦什么话都没说。
从始至终,仿佛只有陆德生,在絮絮叨叨向她说着那些她并不知晓的过去,在用一根名为“责任”的索,试图将她从如今解十六娘的身上,拉回到他所熟悉的那个人身上去。
而她,只是沉默地接受。
沉默地面对着一切因她而起,却注定无法轻易因她而终的现实。
“不再重兵把守,是因为,他想要守的人,已经不在;把所有机关撤下,却把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和寒冰玉石留下,则是因为,他至今还在等——还是没有放弃。”
“若有一日,有人能带你回来,无论带回来的,是一具早已腐败溃烂的尸体,抑或,如今的你——沉沉。你走的路,都是一条与去时不同,亮堂的路。”
一具尸体,于他人而言,不过是威胁他的刀,割开他喉咙的剑。也许,在他有生之年,再不可能见到她。
可他甚至仍寄希望于死后。
当他死后,那具属于她的、腐烂的躯壳,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化为白骨,若能有人将她送回他的身旁。满室秘宝,不记恩仇,尽皆取用。
“到那时,这座血池,便是他为自己——还有‘你’,选的埋骨地,”陆德生说,“……可是如今,你回来了。”
不是一具尸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沉沉听罢,却突的发问,“你觉得……做谢沉沉,比做解十六娘好么?陆医士?”
陆医士。
陆德生一愣。
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句“当然”,在触及她抬起脸来、那双如旧清明透彻的双眼时,莫名哽在喉口。
是好么?
当然,唯有谢沉沉,可以止住魏弃的杀伐之心,唯有谢沉沉,可以得到魏弃的青眼与无数次的破例,唯有谢沉沉……
唯有谢沉沉。
可是,如果谢沉沉不愿再“做谢沉沉,尽管她是,又如何呢?
“就算我是,”沉沉轻声说,“魏弃依然不会再是七年前的魏弃,扶桑、北燕不会重归平静,已经发生的一切,更不会因我这个动因出现而推倒重来。陆医士,魏弃想要谢沉沉回来,因为他思念自己的……妻子。他入了执念,挣脱不出。那你呢?陈缙呢?你们是真的希望活着的谢沉沉回来,还是希望,谢沉沉依然还躺在这座血池中,做一枚不会说话不会反抗的……定海神针?”
她的腿早已坐得僵麻,站起身来时,整个人趔趄着、几乎摔倒。
陆德生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被她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她仍是微微笑着。
将肩上披着的外袍脱下,物归原主。
“其实,谢沉沉这一生,所求的事很少,愿望也很小,可是,偏偏是这么小的愿望,若要达成,却要令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犯难,”她说,“陆医士,所以,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让魏弃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更不会让他知道,其实,谢沉沉曾来过,他们甚至只差一毫,便能‘相认’——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
“……为何?”
“因为,谢沉沉说要往东,魏弃会往东,可是,拦着他不让他往东的人呢?那些人,真的能有好下场么?”
仿佛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当头浇下。
陆德生脸上神情骤变,看着她的眼神,愕然,疑惑——更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