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或者只是泪腺太发达,还是被风吹出了迎风泪,纪允眨了眨眼,感到自己眼尾湿得快掉下眼泪,“……我知道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拿出百分之两百的发挥,绝不会让他再经历一次。”
摩托车在他的视线中远去,只在草原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车辙印。纪允看到商陆把车停在了帐篷边,走向了柯屿。
他继续跑,忍着饥饿和胸腔嘶哑的疼痛,用力地唱着歌。
那是头奶白的半大小羊,唇角弯弯看着总像是微笑,咩声叫起来也很奶。它太能吃了,柯屿陪了它一上午,问它:“你怎么这么能吃啊?”
揪了揪它的耳朵。
柔软而毛茸茸的触感,躲闪地闪动了一下,蹭过柯屿的指尖。
一阵窒息般的难过略过他心口。
胳膊被人的用力拽紧,继而整个人都被从半蹲的状态拖拽而起——
“够了。”
柯屿踉跄了一步,跌入商陆怀里。风戚戚自帐篷间吹过,吹出呼啦啦的响声。
“已经够了,”商陆的声音淡漠但语气不容拒绝,喉头有不明显的咽动:“你已经可以演好了。”
羊是很乖、很顺从的动物,也很胆怯,绳子自柯屿的手中脱落,没人牵住它,它的四蹄站着草原上,茫茫然咩了一声,小小地走了两步。
日落后,工作才拉开序幕。
首先是重演昨天已经过掉的那一条,纪允饿了一天,又跑了十几公里,再与柯屿缠斗起来,果然有种力不从心的脱力感。昨天已经演得够好了,剧组私心里都觉得是导演太过严苛,今天一看,便承认了确实只有导演才真正了解他的演员们——只有他才知道,他们的上限在哪里。
第一场过了后,片场动作起来,为第二场做布光和最后的机位预演,那头羊也被牵到了片场。绳子仍在,只是换了条由褪了色的破布捻成的。
脸上的血污不能动,否则会穿帮,手也不能洗,指甲缝里都是脏污。柯屿在这样的状态下抽完了一支烟。纪允看得嗓子痒,心想演好戏怎么这么费烟啊。
因为关系到一条生命,商陆久违地提前讲戏,末了,他停顿了片刻,说:“这是牧场里牵出来的肉羊,是专供羔羊肉的羊,从出生起就决定了要在这个月份被扔进屠宰场,拍摄前已经跟畜牧局和中影动物协会报备过,这是一镜到底,柯屿——”
他顿了顿,没有说完的话柯屿替他接上了:“我明白。”
纪允瞪着眼睛抿着唇,沉默,但震惊写在脸上。商陆从没有这么啰嗦过。
“柯老师,您放宽心,”道具师也开了口:“杀羊杀牛杀猪杀鸡,这种电影电视里拍得多了,咱这不是杀狗啊马啊猫啊野生动物,扯不上动保的事儿,您心里别有太大负担。”
纪允瞪了道具师一眼。
他根本就不明白,所以说的都不在点子上,而且越这么说,反而越让小老师难受。
道具师没看到纪允瞪他,单看到柯屿对他笑了笑,说:“好的。”
半个小时后,一切准备就绪——
“《再见,安吉拉》第二卷2场1镜次,action!”
镜头从上一段甩枪的模糊中上移,聚焦到小彬的脸上。他们在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休整,已经聊了许多,小彬知道了阿宝是要到前线去找自己的队伍,阿宝知道了眼前这个不丁大点的孩子是要参军入伍。
正面战场至今为止一站未胜节节败退,小彬说:「打得真他妈窝囊。」
阿宝擦枪的动作停顿下来,说:「你懂什么。」却未敢看他的眼睛。
「你以为打仗是什么,拿着枪拿把刺刀就冲上去拼了?见过日军的坦克吗,见过日军的飞机吗,炸弹那么高扔下来,一炸就能炸死一个排,那机关枪哒哒哒的,尸山血海都堵不住那喷火的窟窿,窝囊——你懂什么?」
任谁都能听出他的恼羞成怒,但偏要在后辈面前当一个见过世面口若悬河的过来人。
「哎,」小彬踢了下阿宝的小腿,「打仗前,你在做什么呢?」
「做什么?处对象,当老师。」
小彬抱住膝盖,「那你女人呢?漂亮吗?躲山里去了?」
「她叫安吉拉,躲香港去了。」
「安吉拉……」小彬念了两遍,「还是个洋名,是个洋妞?」
阿宝顿了一下,潦草地说:「你管这么多呢?」
两人背起枪、抓起匕首,再度饥肠辘辘地踏上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