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家掌权人仍然记得,爷爷过百岁寿宴的那天,双手合掌,对着蜡烛许了一个愿。
事后,爷爷坦白,他的生日愿望,就是能再见高祖母高祖父一面。
据爷爷说,他们这一脉并不顺遂,先是先辈对凡人女子动心,执意嫁娶,后代也因此断了通天道途。爷爷的出生同样不祥,正逢鬼门大开,小命不保,家里长辈迫不得已,摆了祭阵,动用了最后一张鲜红护身符。
于是那夜,高祖父抱着爷爷,同高祖母一起,从鬼门走出来。
祖传的手札也清晰记录这一件事——
那日,尸山血海,鬼火堕堕,天地阴阳乾坤颠倒,而我双祖出幽入冥,奔赴仙都,三界内外,惟道独尊!
爷爷以一种憧憬崇拜的语气,“若能再见,他们定如当年,长生不老,青春永驻,活得像是一个亘古不败的传奇!”
当晚家宴,子子孙孙,叩拜高祖母高祖父。
般弱起先还很新鲜,端着老祖宗的范儿,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慈爱温暖的老母鸡气息,难得耐心抿了抿发,对一百岁的琴老爷子慈祥说,“狗剩乖!高祖母给你个红包!年年岁岁无病无灾!”
“谢高祖母!高祖母风华永驻!”
琴老爷子给她恭恭敬敬磕了头,挥了挥手。
哗啦,涌上一批老头子老婆子。
她对琴老爷子的七十岁的儿子和蔼说,“来来来,给你红包,多吃多睡多锻炼,身儿倍棒!”
“谢老祖宗!老祖宗青春年少雄风不减!”
然后这老头又划拉下,又是一堆子孙媳妇跪下。
般弱:“……”
这都半个小时了还没跪完!
老娘要倾家荡产了可恶!
般弱肉疼捂着快速缩水的小荷包,她偏头瞅向年轻峻秀的高祖父,狂使眼色。
救救我救救我要破产了啦!
却见高祖父单手支着腮,手肘撑在那一架黑漆撒螺钿的狭长小几,宽袖从臂间从容荡开,一管白玉青青的手腕,捆着一枚浅红桃核,经年旧梦在此刻徐徐沉淀。更借着那一两星铜佛灯火,琴雪声安静又温柔地注视着他心间的般弱浮屠,唇心浅淡牵着一抹笑。
般弱被这一记眼神抽得跟陀螺似的,心肝儿转啊转的。
琴雪声曾想过,千万年后,若情爱枯朽,他跟师妹之间会剩什么?
她青春,好奇,天真,从不曾老去,腐去。
他幽暗,失落,敏感,年少的孤傲绝尘如春水逝去。
他仍清晰记得,她五六岁的乖俏小脸,短短圆圆的蚕眉,溜溜亮亮的丸眸,神采飞扬恐吓着他,“人族,你是土捏的,不好吃,我不吃你,把你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拿出来,本大王便放你一马!”
那时他嗤之以鼻,拎起这占山为王的小混蛋,狠抽了她屁股一顿。
昔年记忆栩栩如生,仿若昨日不曾褪色。
他仅是一个晃神的时间,一个错身的刹那,小混蛋突然就长大了,眉毛生得长了,细了,弯了,伶俐又美貌。
小师哥决开两指,指腹摩挲这一从弯月,绒毛细软蓬松。
他低声道,“天上玉京山终年是天风冷雪,万仞孤城,可今日,儿孙满堂,承欢你我膝下。”
我们有了血脉,有了延续。
我再不是孤身一人。
“师妹,你可知师哥多欢喜。”
很久之后,般弱做个噩梦,梦见那一具血红棺椁里,从天穹万丈坠落。
疾风呼啸,日月同陨。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越跑越快,发疯似的,伸手去接,胸腔仿佛挤压成了万千齑粉,剧烈又疼痛,嗬嗬喘息。
嘭的一声,在她眼前,重重砸落,滋滋淌出一条庞大又诡艳的血河。
再无一丝声息。
她呆若木鸡,低头一看,满手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