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盯着她没有说话。
望帝却安抚般向她笑笑:“放心,蜀州在,我便在。”
蜀州在,我便在。
周满其实不信,可眼前这位老者的神情实在太过平静,甚至有种胸有成竹的笃定,又仿佛容不得她不信。
说完这句,望帝便收回目光,静坐着继续看面前这盘棋。
周满几经犹豫,但见此情状,也只能道:“那晚辈先行告辞。”
她行了一礼,从门中退出。
今夜无月,一片昏黑,隐约能看到几条人影还在剑阁远处等待。
周满正想,该是学宫诸位夫子与蜀中四门首座,来时曾经看过。
但才一步走到外面台阶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周满——”
周满顿时驻足,回头看去。
但见先前背对门坐在灯前的老者,竟然已经站起。伛偻的身形被身后不大明亮的灯盏映成一片巨大的黑影,却隐约有种顶天立地的姿态,可也使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周满平白觉得,这一幕充斥着一种莫大的凄怆。
可最终,一切奔涌的情绪都被老者掩藏起来,只用那种疲倦但安稳的声音,似哭犹笑地道:“巅峰之道,从来艰险;自此以后,不再有‘容易’二字。但世间门人不过肉体凡胎,倘有一日,你累了,倦了,心中畏惧了,便退回原地,也绝不会有谁苛责于你……”
周满先是茫然,只想:金铃已响,我心结已解,且有所悟,世间门还有何事能够阻我碍我,令我心生畏惧?且从来只凭一己痛快行事,不去言语别人、苛责别人都算心善,又怎会在乎旁人言语,甚至苛责?
但紧接着又想:我的遭逢,望帝不知,会为我如今处境担忧也是寻常。
于是她微微一笑,郑重躬身:“晚辈谨记。”
这一次,望帝终于真的不再有别的话了。他知道她没有听懂,但也知道,也许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她会想起这句话。于是只站在原地,与那尊金身斑驳的武皇造像一道,目送她离去。
在周满走下台阶的同时,久候在外的邱掌柜就低着头从她身旁经过,走进剑阁。
学宫诸位夫子与蜀中四门首座见到周满,都审慎打量。
毕竟,谁能想到,以往光用剑就已经足够令人头疼的学宫魔王,竟然还暗藏着厉害的弓箭?且令那传说中的金铃,为她响彻山海。
其中尤以岑夫子剑夫子目光更为复杂。
周满见状,停一步,略略倾身,向他们颔首为礼。
诸人点头,但不说话。
唯独草堂三别先生目中神光熠熠,竟向她一笑,往自己身后某个方向指了指。
周满不解,下意识随这位老先生所指看去,于是发现不远处鸟道山壁暗处,似乎藏了两道人影。其中一道格外鬼祟,一见她看来,赶紧奋力举了扇子,朝她挥手。
那身形那架势,除了金不换还能是谁?
周满先是一怔,不由想:一日夜过去,世间门不知多少人事已将天翻地覆,独这两个人似乎还是老样子,半点没变。
她笑了笑,才回神走上前去,笑着道:“你二人竟没被陈仲平打死……”
金不换一只胳膊都被纱布缠了吊在脖子上,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一日夜来遍寻周满不见,好不容易得他师父大发慈悲派人来告诉他周满在剑阁,连忙带王恕找过来,正是一腔肠热,岂能料到她开口就是这般风凉话?
一时间门,差点没气跳脚。
他指着她,手都抖了:“你还知道我俩打过陈仲平了!当初哪个王八犊子赌咒发誓说不动用弓箭的?要不是我和菩萨早知你什么德性,提前准备,眼下你这脑袋在不在肩上都且两说!看看我身上,再看看菩萨身上,这些伤,你还说得出风凉话……”
他这副愤愤模样,实在又凄惨,又滑稽。
周满见了,忽然没忍住,略略掩唇,笑出声来。
这一下,先前还以佯怒掩饰担忧的金不换,竟不由停下来看她,连旁边本就仔细打量她脸色没有开口说过话的王恕,都随之怔住。
只为这一刻,她面上云淡风浅的笑——
和以前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往日的周满,并非不笑,但常常是冷笑、讽笑、充满戒备的笑、不挂在心上的敷衍笑,哪怕漫不经心时露出点真来,也总包裹在重重荆棘里,使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可这时,那些荆棘利刺好似都敛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意化开,仿若平缓的泉流,一派圆融静定。
未出口的话忽然忘了,金不换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