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中的未央宫,不止有柏梁台上的抑郁,还有作室一间杂物房中的愤怒。
夏慕秋委屈巴巴站在当中,夏丞相夏英身着黑斗篷,虽抑制住嗓门,却压不下怒气。
“糊涂!”
他无法宣泄心火,左右烦躁踱步,忽又停下,指着夏慕秋斥道:“你入了宫,胆子大了,连我你也敢骗!”
“叔父……我不是有意……”
“你给我闭嘴!有意还是无意有何区别!你若是有意,我倒还敬你志气高!你若是无意,那就当真是个不成器的蠢货!”
夏慕秋亦惊惶不安一整天,到现在,心中紧绷的弦已有些失去弹性,“不成器”几个字落入耳中,像是弦上又挂秤砣。她咬着嘴唇,虽依旧低眉顺眼,但头颅稍微抬高一寸。
“你还记不记得为什么把你送进来!”
“我当然记得!”夏慕秋陡然瞪向夏英,胸中心结无法纾解,瞬间绷断,“夜歌阿姊也记得!否则她怎会奉令承教,剜心割肝一般断了与李家公子的联系,去做什么齐王妃!”
夏英惊得竖耳听门外,确认四下无人后,暴怒转身:“说什么浑话!休要再提!”
然而夏慕秋眼泪如珍珠般颗颗滴落,视线模糊,理智也模糊:“我们都记得,夏氏已无男子驰骋朝堂,要靠女儿光耀门楣!”
夏英几乎是跳起来,伸手抡过,清脆巴掌扇的夏慕秋一个趔趄。她捂着脸,眼眶通红,默默落泪已成呜咽之势。
“我是不是平日里太惯着你,才令你今日目无长辈,肆意妄为,满口胡言!”
“难道不是吗,我的叔父!”
夏慕秋低吼,夏英一愣,忘记去担忧是否会被他人听到。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想为夏氏争光,我也想成为死去的母亲,”夏慕秋咬牙,“和死去的父亲的骄傲!”
夏英有些心虚,避开对面怨怼目光。
“韩惠是个软弱的,其他人都是朽木粪土!只有易如是,她一来就带着得天独厚的奇闻异事,青岚娘子又时时处处带着她,若放任她成了气候,我在太卜署还能有什么出头之日?叔父,你不是教过我,路逢窄道,急疾捷先,此所以决兵之胜②吗?”
夏英心绪烦乱,负手而立,缓缓气息才又开口:“那你也不能杀敌八百,自损八万啊!小小一个易如是,值得你和整个夏氏为她陪葬?连周后都知你与她不睦,叔父常年喝蛇羹滋补也不是什么秘事,陛下若较真,你当他查不到你?就拿今日说,陛下真信那是什么鸣蛇?不尽然,否则怎会同意周后的提议?只不过最终求来了雨,孰轻孰重,陛下心中有杆称!民为国基,谷为民命③!你敢在舞雩上动手脚,损害宁家江山,他就敢将夏氏赶尽杀绝,半点不会顾念太后恩情!”
夏英瞧夏慕秋隐有不服,又道:“况且,你手脚忒不干净,替你回府讨蛇的小黄门……”
夏慕秋急道:“我给过他钱财,他承诺我绝不外传!”
说罢,她面色一怔,慌了起来:“怎,怎地?他,他嘴不严实?他对天发誓了呀!”
夏英呵呵一笑:“你好歹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怎就天真至此……过午,他找到丞相府,将你用来封口的玉又还给我,说是不要钱财,只想进一步为我效力。”
夏慕秋将要缓和神色,又听夏英道:“像这种人,今日他能背刺你,往后就能背刺我。”
夏英踱步到窗边,屋外雨声依旧:“我再教你一遍,只有死人嘴才严实。”
夏慕缓缓捂上嘴,试着自己手脚渐渐失温,惊道:“叔父,你,你把他……”
“放心,你没有食言,”夏英语调骤冷,“那玉我还是给了他,毕竟死人也需口琀封口。”
夏英说完,转身叹道:“陛下羽翼渐丰后,对外戚多有防备,疑心日渐加重。太后又归隐三清,不问世俗,夏氏咱这一脉来历一直被诟病,凤雏麟子是半个也无。你方才说已沦落到靠女儿来光耀门楣,也确实是实话……”
他声音低沉疲惫,比昨日又苍老许多,夏慕秋眼泪再次涌出:“叔父……”
“又有何人不希望儿女家人皆心如所意,事如所盼,太难了,世间至难不过如此。”
夏英重重叹气,拉上风帽,房门打开,过堂风骤来,杂物间灰尘早就被潮气侵蚀,丝毫没有被吹起。夏英回望夏慕秋那张圆圆的脸,那张脸上满是强势和任性,却又和天空落下的雨滴一样,清澈,透明。
“或许,夜歌说的对,不该送你进宫。”
夏英一头扎进雨里,有黑色斗篷遮掩,渐渐隐入夜色。
他未关房门,外界虽无明月星光,却莫名比屋内清亮,一片明光被拉长铺在地上,雨线在这明光中剪不断,而夏慕秋在这明光中任由雨落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