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远安静地看,移不开眼。拨出电话时,他摊开掌心,任由车窗外进来的日光倾洒下来,笑问电话里的人:“岑致森,你知道我在哪儿吗?”“在哪里?”岑致森也问,举起相机拍下面前教堂风格奇特的大门。他也一早就出来了,老师孙女结婚的日子还在明天,今天他打算在这座城市随意转一转。“你猜一猜吧。”宁知远说。岑致森低头看了眼刚拍下的照片,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只觉落在自己身上的晨光都温暖了些许。“今天没加班?”“没有,不想加班了。”“出去玩了吗?”“是啊,出来玩了。”听到这句,岑致森如同意识到了什么,或者说听着宁知远此刻带笑的声音,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甚至屏住了呼吸,声音很轻:“你去哪玩了?”“你猜呢?”宁知远依旧笑着,一定要他猜。岑致森感知到了自己心跳的加速:“知远。”“哥,撒娇没用的。”宁知远提醒他。岑致森认真地听着电话里的声音,除了宁知远的笑声,还有隐约的和自己身边同样语言的背景音。再是轨道碰撞的沉闷声响,分不清是自电话里传来的,还是他周遭的声音。直至电话两端的声音重叠,他在那一个瞬间回头,红黄相间的老式有轨电车自他身后驶过,一路向前方。岑致森几乎不敢置信:“你来了布拉格?”“是,我来了布拉格,”宁知远的目光始终停在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外,便也没有看到另边的教堂门前,刚才经过时的那个人的身影,“哥,再陪我玩一次捉迷藏吧。”岑致森的心脏疯跳:“怎么玩?”“你来找我,”宁知远说,“找到了我,我们约会。”最后答案宁知远没有按旅游地图上推荐的路线走,他坐着有轨电车在城市中穿梭,兴致来了便下去逛一逛,举着手机随意拍几张照片。拍得满意的顺手发给岑致森,像是有意给那个人的提示,等待着他来找自己。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不时有不知名的琴声和乐声飘进耳朵里,中世纪的马车阔步街头,随处都可见吹泡泡的人,将阳光折射成七彩的颜色。丹枫肆意铺展开,是一种更艳丽的红,与被风卷起的金黄落叶相得益彰,点缀了沿途那些风格迥异、名字也千奇百怪的建筑。他一路走一路拍,用镜头记录下眼前这一幕幕。在伏尔塔瓦河的河岸边,有少女坐在堤上,专注在画前方的查理大桥、水面的天鹅和水上的白鸽,而她的身后,年轻的男人正用最温柔的笔触,在画着她。宁知远驻足看了他们片刻,被这样的画面触动,拍下了一张他们的背影,也发给了岑致森。“是不是挺浪漫的?”岑致森回复过来:“看出了什么?”宁知远:“爱?”岑致森:“是爱吗?”宁知远:“不是吗?”岑致森:“是。”回完这一条,岑致森举目四望,依旧没有看到宁知远的身影。这一路过来,他跟随宁知远的脚步,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景,也拍他拍过的那些画面,可惜总是慢了一步,或是宁知远已经离开,或是他们在拥挤人潮中擦身而过。要真正找到宁知远,从来就不容易。得到岑致森肯定的回答,宁知远慢慢扬唇,原来自己也终于能看出“爱”这样东西,并不是他的错觉。他接着往前走,走上了前方的查理大桥。站在桥上看漫天晨光倒映河中,光影如同在水面翩然起舞,然后他在那些浮动的光影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岑致森已经走到了他刚才拍照的地方,停步看那一对依旧专注画画的年轻男人和少女,用手中更专业的相机拍下那一幕。宁知远在同一时刻举起手机,记录下眼前他看到的画面,视觉的中心,是岑致森。之后他依旧没有等对方,继续往前走。过了桥,又走了一段,便到了这边的广场。这里并没有那句脍炙人口的歌词里的许愿池,据说广场中心那座名人雕像的底座,曾经倒是一面可以贴心愿贴的许愿墙,现在已经被清理不允许了。先前在查理大桥上,宁知远还看到有游客虔诚地触摸桥上的浮雕,以祈求好运来临,似乎也是属于这座城市的传说故事。他当然没这些小女生的心思,但人类总是这样,试图通过一些传说和信仰,求得那些虚无缥缈的心理安慰,才会在每一座出名的城市里,都有类似许愿池、许愿墙的存在,并流传着那些能得到好运、实现心愿的传说。一如他和岑致森上一回在夏威夷看到的大海龟,又或是在刚才走过的那座大桥上,真正的青铜浮雕即便早已被转移至当地博物馆,留在那里的其实只是替换以后的复制品,依旧有人笃信那些传说故事,乐此不疲地尝试。也没什么不好。不屑的人无非是不相信,宁知远从前也不信,但是现在他开始信命,或者说相信命运这个词。是命运成全了他和岑致森,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既然不是他能选择的,那便顺从这样的命运,毕竟他的运气并不坏,甚至比绝大多数的人都好,何况命运馈赠给他的,也是他原本就最想要的。宁知远举起手机,拍下面前的雕像再次发给岑致森。准备离开时他在雕像前的石阶上坐着的人群中,看到了个陌生又有些眼熟的身影,对方也仿佛有所觉,视线落过来,盯着他打量了片刻,起身过来,主动与他打招呼。“你好,还记得我吗?我是岑致森的同学,我们以前见过面的。”几分钟后,他们在附近的街边餐馆入座,吃饭的点,对方点了个午餐套餐,问宁知远要不要,说他请客。宁知远只点了杯咖啡:“不必,我不饿,多谢。”对方笑了笑,先自我介绍了,他和岑致森是大学同学,毕业之后留在了欧洲工作,一直没有回国。“我们那个学院中国人少,一共也没几个人,关系都还不错,不过我跟岑致森关系不是最好的,他最好的朋友是叶行洲,你应该也认识吧,可能因为他们家世背景差不多,脾气相投,所以聊得来,他俩现在都是大公司老板,我也很久没联系过他们了,确实有些相形见绌。”对方兀自感叹着,宁知远喝着咖啡不动声色地听,其实不太信。他当年找人偷拍的照片里,岑致森分明跟面前这个男人很亲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岑致森喜欢男人,所以印象深刻,他确实有些耿耿于怀,如果还有其他人在岑致森心里占据过特殊位置。但岑致森也说,他没有谈过恋爱。“你和我哥当初应该不只是普通同学朋友吧?”既然想知道,他便干脆直接问了。对方稍微意外:“他连这个也跟你说过?”“没有,”宁知远搁下咖啡杯,“他没说过,我知道而已。”至于为什么知道,他并不打算跟外人多说。对方再次笑了:“我就说,我跟他的事好像没什么好特地说的,不过是恰巧我俩性取向一样,他又是我喜欢的类型,所以我主动追他,他也不排斥,就试着交往,但我俩还真算不上正儿八经谈恋爱,毕竟根本没有爱这个东西,也很快就结束了,他对我也完全不上心,远不如对他弟弟上心。”宁知远淡淡地道:“是么?”那应该是他跟岑致森关系最淡漠的一段时间,将岑致森赶走后他们整两年没见过面、没联系过,他想不出岑致森能怎么对他“上心”。“你可能不信,”对方说,“他那时总是跟我说到你,说你这个弟弟怎么麻烦、难办,让他没办法,他似乎很苦恼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很多次拿起电话想打给你又一直犹豫,后来我听烦了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竟然说觉得我跟你有些像或许能了解你的想法,所以病急乱投医。“我听完差点翻了白眼,让他这么想了解自己弟弟想法不如直接问,他却说你从来不肯跟他说实话,问了也是白问,他通过你身边照顾你的管家了解关心你的起居,却不直接跟你联系,我原以为是你不待见他,后来在毕业典礼上见到你,才发现我可能想错了,像你们这么别扭的亲兄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宁知远轻眯起眼,视线似乎越过了对座的人,落在对方身后的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再次开口:“那句‘可惜你是他弟弟’什么意思?”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像当年一样仔细打量着他,眼神有些复杂,许久才说:“明天是我们一个同学的婚礼,我看新闻岑致森随官方出访这边,他是不是也会去参加?你呢,你在这里是跟着他一块来的?你们现在又是什么关系?”宁知远:“你刚才叫住我,是想问这个?”“你当我好奇好了,”对方说,“你们家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跟他既然不是亲兄弟,是不是有了其他的可能?”“为什么会这么想?”宁知远问。“直觉,尤其刚才你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时,你好像很在意他的事,我的直觉应该没错,当年那句话的意思是,可惜你是他弟弟,也就只能是他弟弟。”宁知远皱眉。对方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并不是说他当年就对你有什么想法,或者你对他有什么想法,只是感觉你们如果不是兄弟,或许会有其他可能性,我那么说其实是些嫉妒吧,毕竟当初我真的挺喜欢他的,所以一直不甘心,后来在毕业典礼上才会故意跟你说那些,没想到你跟他真的不是亲兄弟,刚才在这里看到你,更加肯定了我的直觉没错。“岑致森这样的人,表面看似绅士风度十足,其实比别人更冷漠、更难动真心,好像只有那个对象是你,才显得合情合理、理所应当。”宁知远没承认也没否认,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没有了和对方多聊的兴趣。即便不是真的谈过恋爱,但他说的讨厌岑致森身边跟他亲近的那些人,这一点大概这辈子都改不了。视线落回面前的咖啡,顿了顿,他道:“你说错了。”“说错了什么?”“一点不可惜。”只说了这一句,别的他不打算再解释了。当然不可惜,没有过去那二十七年,他和岑致森不可能有现在。他确实占了岑哲的便宜,他抢了岑致森这个哥哥,成了岑致森心中的唯一。独一无二这个位置,他永远不会还给岑哲。看出宁知远没有继续跟自己聊天的兴致,对方便也算了,吃完自己那份午餐买了单,最后说:“我先走了,明天婚礼再见吧。”他好像已经笃定了宁知远会跟着岑致森一起去,宁知远抬了抬眉,没再多说。等人走后,他看了眼手机,半小时前岑致森发来消息:“来广场上。”宁知远看着那几个字,眼中浮起笑,回:“哥,作弊没用的。”先前离开广场时,他告诉岑致森自己打算去附近吃个午餐,但这一块餐厅酒馆众多,岑致森如果一间一间找,或许等他吃完离开都未必能找到。岑致森没再回复,宁知远便也起身,准备去下一处。转身时脚步却又不自觉地顿住,走向了另一边。广场上比先前人更多,有街头乐队正在演出,自由欢快的乐声吸引路人纷纷驻足。岑致森也在其中,他不知几时加入了这支乐队,怀抱着一只手风琴,随性弹奏出那些轻松而惬意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