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长公主,奴婢走了,您一个人怎么办啊。”阿蓝担心温玉祁撑不下,扶着她不肯离开。 温玉祁怒瞪起眼,挥开阿蓝,脚步踉跄跌跌撞撞靠在亭栏:“这是命令!四皇子牵系温国今后的安稳,无论如何,四皇子必须尽快回国!” 阿蓝上前的脚步滞住,看着又急又怒长公主,咬紧了牙关,不敢不听令,凌然转身离去:“奴婢这就去叫叶太医,奴婢不敢停歇,立刻起身去萧国,奴婢定不负长公主重托!” 靠在亭栏的温玉祁双眼彷徨,僵了半响最终还是无力地滑下去。 半跪在地上,她两手以拳,一下又一下地捶打额头。 脑中来来回回闪现出姐弟仨人往日的时光。那些美好的岁月过去,画面渐渐凝固的,是在夕阳西下时,她牵着四皇弟的左手,太子皇弟牵着右手,一路带着欢声笑语回宫。 世人皆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可世人又怎会知道,冷漠寡情的帝王家,最缺的便是寻常的亲情。 帝王家的亲情何其珍贵,从今以后,往日如烟,幽闭的深宫只剩骇人的冰冷了。太子皇弟薨世,太子妃陪葬,身在萧国的四皇弟又该如何? 太子妃呵…… 她怎么可能会让她陪葬。 恢复稍许力气,温玉祁从地上站起身,憔悴的面容含了一丝清冽。 得了长公主隐秘的召见,叶太医匆匆赶来时,见到的不是仓皇失措的长公主。长公主端坐在荫凉亭中,看上去沉稳,叶太医却是发现,长公主端茶盏的手,可见的颤抖不休。 叶太医是太医令,师承名医,年纪虽不大,却深受温王的器重。 他早年与温玉祁结下情义,关系尚密,此时在亭外见温玉祁强装镇定的模样,眼底泛了疼惜。 不及细想,耳边传来长公主的咳嗽声。他几步跨上台阶,立在温玉祁身前,看她几眼,低头拱手行礼:“长公主面无血色,气血两虚,即便是再大的事,长公主也要保重身子。” “本宫没事。”温玉祁嘴上这么说,声音已颤近嘶哑。她紧攥茶盏的指节青白,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定,身子更是难以抑制地发起抖来。 这细微的动作察觉到了,叶太医张了张嘴,本想安慰几句话,转念想到温玉祁的性子极为隐忍,那些到唇边的安慰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默了半响,温玉祁咬紧下唇,抬起一双泛红的眼睛,颤了声音:“叶太医,本宫有事相求。” “长公主尽管吩咐就是。” “你先答应本宫。” 叶太医不假思索,应了声:“好,臣答应您。” 他心软的应诺,当温玉祁把所求之事道来,他被惊吓得瞠目结舌,久久回不过神。 既然已经应了诺,即便心生后悔的情绪,也没了收回的道理。 为了救下陪葬的太子妃,长公主并没有停歇。 叶太医站在亭里,看着温玉祁匆忙离去的背影,看着她脚步凌乱不堪的,看着往日秀挺的身姿笼罩惨淡的愁云,又似乎看到了沉重的坚决。 一切的后果,谁来承担? 本宫。 叶太医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只要想到温玉祁对他的所求,整个人仿佛失了魂。到底是一介女子,如何凭一己之力承担着无尽的罪恶? 太子妃陪葬的旨意已下,眼下这个时候,谁敢去摸王上的虎须? 几个时辰过去了,紧闭的德宣殿砸东西的刺耳声久久不停。 温煜城脸涨得通红,随手拿起目之所及的窑瓶字画,往地上狠狠地掷去,砸得粉碎,伴随着他歇斯底里地大声凄厉怒吼着,尖锐破碎。 温玉祁不管不顾,跪倒在德宣殿外,顶着烈日灼心,额头磕在坚硬冰冷的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喊道:“父王,儿臣求父王收回成命!” 她喊一次,殿内传来的声音就越发嘈杂起来。父女俩之间,就像是一场无声的搏斗,各不相让。 太子妃下嫁温太子一年有余,本本分分,恪尽职守,以贤惠心善而深得人心。朝中大臣得讯温王下旨令太子妃陪葬,皆替太子妃感到不平。 听闻长公主为太子妃,固执地跪在德宣殿求温王两个多时辰,令那些恪遵礼法的大臣深感惭愧,他们不再缩头藏身,纷纷挺身而出,来到德宣殿外,与长公主一同跪求收成命。 此时的温煜城,失了心疯,哪里能听得进任何人的劝阻。 而殿外朝臣们不停的求叫声,只会让温煜城感觉被人违逆,感觉众人对他的背叛。 在他最难过的时候,竟没人站在他的身边支持他,令他最愤怒的,尤其是那道虚弱又低沉嘶哑的声音:“父王,儿臣求父王收回成命!”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殿内声音突然停了。温煜城愤然推开门,手里抓着茶盏,恶狠狠往这群背叛他的朝臣扔去,怒吼:“滚,都给孤滚!” 他本是随意砸去,却不料正砸中温玉祁的额头。 温玉祁因磕头破了额间,皮肉已模糊不清。茶盏又砸过来,额角当即划开一条血缝,鲜红的血溢出,沿着眼角,流过脸颊,滴落在地。 “长公主!” 朝臣围过来,慌乱地叫着。 温煜城虚空的双眼滞了下,看着她血流不止的额头,下意识探出去的左腿僵了僵。他挺直在殿门,表情阴沉冰冷,与殿外的温玉祁对视。 “父王,儿臣……” “孤意已决,回去吧!” “儿臣求父王收回成命。”温玉祁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肉体撞击地面,发出“砰”的一声,他们只是听着都觉得痛。 温煜城丝毫不为所动,疯狂捶着身后的殿门,怒喝道:“承昭是你亲弟弟啊!你竟让孤收回成命,你忍心他一个人在下面孤苦伶仃么?!” “儿臣……不敢。” “不敢?!” “你还有何不敢!看看你们,看看孤的臣子,好能耐啊长公主,惑乱朝纲,想造反么?!” “儿臣绝无此心。”温玉祁痛苦地闭了闭眼,仍旧伏在地上,“父王不为太子妃着想,执意要太子妃陪葬,可四皇弟还在萧国为质,萧王得知这个消息,世昭怎么办呢?” 温玉祁抬头起身,额头磕到的地方,鲜血渐渐晕染开来,仿佛被染成一朵盛开的妖艳血花。 温煜城霎时怒喝:“萧王他敢动世昭一根毫毛试试?!” 太子妃陪葬之事,必然会牵扯到温世昭的安危。孙邬皱起眉头,仰起头朗声道:“王上,太子去了,还请王上节哀顺变!太子妃无辜受牵连,陪葬不合律法,臣等请王上三思!” “臣等请王上三思!” 温玉祁磕头:“父王三思。” “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在为太子妃求情是不是!” 温煜城怒极反笑,双眼暴起,俨然不再是个沉稳的君主,此时的他只是一个老年丧子的父亲。 他几步跨下德宣殿的台阶,指着朝臣的鼻子一个一个骂过去:“你们又没有死儿子,你们怎么能体会到孤的心情!太子妃嫁给太子,生就是太子的人,死也只能是太子的鬼!” 脚步停在孙邬身前,温煜城死死盯着他:“终身无所出的妃子,孤要她陪葬,孤的旨意就是律法!谁再敢为太子妃求情,那就一起去陪葬!” 朝臣们被骂一鼻子灰,面对歇斯底里的温煜城,皆是敢怒不敢言。 孙邬开口:“王上……” “闭嘴!!” 一声爆喝,温煜城怒红两眼,抬起脚恶狠狠踹在孙邬的身上。 孙邬被他踹翻在地,双眼瞪得犹如铜铃般。旁边的朝臣深知孙邬的牛性脾气,赶紧去拉着孙邬,不让他再去冲撞已经没了理智的温煜城。 温煜城喘着粗气,转头瞪着带领大臣乱事的温玉祁,咬牙切齿,恶狠狠盯着她半响,拂袖而去:“此事已定,孤意已决,你们无需再求!” 烈日炎炎,温玉祁已经跪求数个时辰,额头磕破,膝盖跪麻,依然换不回父王的回心转意。 那张冶丽的面容,此时已被血色覆盖,额头模糊的血肉外翻,竟衬出几分阴森恐怖。她抬起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眼神透出一股绝望。 温煜城怒气冲冲,恨不得把身后这群朝臣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心底更是滋生黑暗的念头。 他痛失太子,便轻飘飘让他节哀顺变,若死得是他们自己的儿子呢,看他们如何节哀顺变! 这邪念越来越浓郁,盘恒在脑中迟迟不散。 温煜城停下脚步,回头去看替太子妃求情的朝臣,深邃而失去清明的眼睛,尽是刺骨的寒冷。 朝臣被他这么一看,只觉浑身阴冷,忍不住打寒颤。 温煜城却并没有离开,他被突如其来的叶太医拦住去路:“王上,臣有急事要奏!” 温煜城冷笑:“急事?” “回王上,臣今日去太子府为太子妃把脉,发现脉相有异,经太医院众多太医诊脉,确认是喜脉无疑,太子妃已怀有两个月身孕!” “你说的可是真的?!” “臣不敢欺骗王上!” 丞相黄承德大喜,跪倒温煜城脚下:“王上,太子妃既已怀了太子的骨血,万万不可陪葬啊!” 太子妃未孕与怀孕,天翻地覆的差别,太子妃怀得是嫡亲长孙,若是生下男儿,必将是承袭太子之位。群臣挺直腰板,不顾身份冒死进谏。 毕竟是太子唯一的血脉,温煜城一口气生生噎在喉咙,喜从悲来,也无法反驳朝臣,转身冷硬落下话:“既然如此,那就生下孩子再说。” 夜色浓重,太子府。 太子妃被软禁在府,对今日之事并不怎么了解,只知道温玉祁为了救她,去跪求温王。为温太子陪葬,其实她觉得这就是她应得的报应。 不该得到的人,用尽手段也要去得到。而夹在她们中间,毫不知情的温太子是最无辜之人。 叶太医开下安神的方子,叫人熬了端来给太子妃服下,从太子妃的寝殿匆匆出来。夜色里他满头大汗,跪倒在漆黑的魅影旁边:“长公主,真要这么做么,臣万死也不敢……” 温玉祁打断他,声音清冽:“无路可走了,只能如此。” “太子妃……” “本宫会跟她解释。” 叶太医欲言又止,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任何肮脏的罪行,最终只能掩盖在这深夜里的叹息中。 眼前的女子坚强的令人心疼,也冷漠的令人可怕。 “叶太医,太子妃的事,本宫不想被第三个人知道。” 温玉祁淡淡地看他一眼,不待他应声,落下话转过身,步履沉重,向太子府最明亮的地方走去。 当这座用来新婚的寝殿,殿门被人推开,又被关上的时候,萧韵淑正好已经喝完安神的药。 听见声响,萧韵淑蹙起眉心,放下药碗,刚站起身,就看到熟悉的身姿向她走来。萧韵淑愣在原地,旋即快步迎过去,轻唤她:“阿祁?” “嗯。”温玉祁应声。 随着她走近前来,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却见她额间皮烂猩红,额角一条口子划到眼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