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亮的天,空荡的早市,迎面的风不算暖,也称不上寒冷。一蹒跚老人遥望了眼东方,没等舒展完身子,便转身迈起了有些弯曲的腿。老人姓张,是巷子里有名的怪老头。总说着有理有据的话,总做着难以理解的事。此刻,他正沿着早市的街道,捡着昨日残留的烂叶子。层层的蔬菜叶子,大多已灰黄脱水,还能吃的倒也有一些。老人将还能吃的菜叶拍打捡起,在衣袖、裤腿上擦了擦,便就平摊在了手中。没一会儿工夫,他就不得不找来麻绳捆绑,手上的一捆蔬菜,看上去与新鲜蔬菜无异。随后,他也加快了节奏,有些微卷的菜叶也成了他的“猎物”。因为,早集的菜贩就要来了,在摊开麻布摆上要卖的蔬菜前,他们势必要清理一番地面。没人希望自己的摊铺周围又脏又乱,不但影响生意,还极其不美观。待到菜贩陆续赶来,老张头没有丝毫避讳,反倒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菜贩们也习以为常地掰去众蔬菜的外层,递到老张头的手中,彼此的笑容如清早的祝福,温暖且美好。早集的喧杂,也在寒暄中开始。通常,老张头也会在这时离开早集,回到家中。可,今日他却被一推车上的纸风车吸引,风车就插在推车的把手上。忙着往下搬果蔬的推车主人,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大概是家中孩子无意间插上,遗忘在了那里。风车随风转动,叶片变换着不同色彩,如翩翩起舞的蝴蝶,自由且烂漫。此刻,老张头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孙儿,他曾答应过要送给孙儿一个风车。他想象中的风车也是单一的白色,没有多变的色彩,更没有绚丽的光泽。眼下,被插在推车把手上的风车,已被初阳侵满,说不出的梦幻,道不明的灵动。他沉寂了很久,也观察了很久,驻足立身的他渐皱眉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考虑起了问题。——他身上没有银两,手上只有一捆菜,一捆片片不相干、片片不相连,还有些皱巴巴的菜。——插有风车的推车主人,应是不需要他手上的这捆菜的。推车主人本就是来贩菜的,又怎会看得上他手中的“残枝烂叶”呢…不过,他没多一会儿就展露出了笑容,笑容挂在脸上,心田自然敞亮,就像另一温暖的阳光,步步向推车主人走去。他想试一试,哪怕是道出百声“万福金安”“生意兴隆”,他也想为孙儿要一要这钟爱之物。——万一,能成呢?——在没张嘴前,一切就有可能,他也相信有这个可能。然,就在他刚要开口时,远处却传来一片惊叫。人们声中惊恐,连连抱头躲闪,老张头却在人群中傻了眼…因为,他已听到了清脆的马蹄声,也已看到了策马飞驰的官差。也正是这官差让他瞠目结舌,无法动弹。“快…躲开…躲开…”他口中不断喃喃,自己却僵硬在了原地。谁知,推车主人丝毫不顾被烈马撞飞、踩踏的危险,连捧带拉护着已摆在地上的果蔬。地上的果蔬,就是他的性命。他不想付之东流,还没卖出,便被毁掉。突然,马儿在一声长嘶下骤停,前蹄上抬,策马之人也扬在了半空,待马蹄落地,被装备上黑甲的马头已正对着老张头,马目圆瞪,犹如死神在凝望。马上的官差无言,却如天神般俯视着老张头,老张头如一只随时都能被捏死的蚂蚁般等待着审判。“审判”并没有到来,因为马上的官差已侧拽了缰绳,马儿也侧转了身姿,绕过了老张头。老张头随马儿一同转身,仍是呆木凝望。只见,马儿载着官差不缓不慢地来到一肉贩子处,肉贩子似有收摊的举动,却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终是弯腰捡起一写好的牌子,立在了肉摊一侧。“今日鲜肉,免费自取,不得浪费。”短短十二字,肉贩子便提前结束了今日的营生。他也接过了马上官差递来的信笺,他熟练地拆开信笺,又极快地卷起,塞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竹筒里,最后,从肉铺下掏出一信鸽,将竹筒绑在信鸽腿上,抬手放飞。他没有看信笺上的内容,也没人知道信笺上的内容。那只放飞的信鸽带着神秘的信笺,展翅高飞,越过宫墙,消失在了琉璃宫瓦与郁葱之间。没一会儿,肉贩子与骑马的官差也相继离开了早集,却分别去往了不同的方向。值得一提的是,肉贩子好似还有回来贩肉的打算。因为,他带走了割肉的刀,一把不长不短却十分锋利的刀。空空的肉铺,没有铺主,却无人敢靠近。恍忽如梦的老张头晃了晃脑袋,定神间朝肉铺走去,他手中没有刀,取肉却要用刀。于是,他顺手拿起蹲在一角的柴夫的镰刀,狠狠地将一整块猪肉分成了两段,又细细地割了起来。片刻间,他便拎起两块肉,走到了柴夫面前,“这是你的柴镰刀,剩下的肉由你来分给大伙。”柴夫战战兢兢地接过镰刀,一脸无措。老张头却又自若地走到推车菜贩身边,澹澹一笑,“我已帮你分好了肉,我手中的这两块肉大小应是一致的,我想用手中的一块肉换你推车把手上的风车,不知是否可以?”推车菜贩木讷无言,慢慢地拔出推车把手上的风车递给老张头,也接过了一块肉。老张头掩不住内心的狂喜。左手拎肉,右手拿风车的他就好似得了糖果的孩子,蹦跳旋转,步步轻盈,满目春风。无论人们遇到何种吓破胆的事,都会逐渐清醒过来。清醒后的人们也很自然地将眸光集聚在了老张头的身上。他们有太多问题,想要去问一问老张头了。于是,第一人便开了口,“喂!老张头,我有一点不明,你既然第一个去肉铺分肉,为何不为自己多分点?又为何只割下了两块相同大小的肉,还将其中一块分了人?”老张头,笑道:“人家不是已写明了吗?“今日鲜肉,免费自取,不得浪费”,我当然也要适量取之,割出公允啊。至于,为何要分出一块肉给他人,那是因为我想要他人的风车,好送给我家中的孙儿…”第二人撇了撇嘴,道:“你的确割出了公允,也给大伙留下了足够多的肉。可,你就不怕第二天肉贩前来,逐个要回肉钱吗?那肉贩虽也是我们熟悉之人,但,谁又会想到,他是在为朝廷做事呢…这人啊,一旦与官差有了关系,那可不就是想要回去,就要回去了吗?没人会反抗他,也没人敢反抗他。”老张头缓缓摇头,道:“恐怕,那肉贩再也不会出现了…至少,我们在顺天府内是不会再见到他了…”第三人,惊道:“何以见得?”老张头缓缓回道:“就因为他是我们熟悉之人,日日都在此贩肉。这天底下啊,有些神秘的人就该一直神秘着,倘若哪天不神秘了,也就不会再出现了…”众人点头,迟疑缓出着“言之有理”之类的诸多言语。但,依旧有人不依不饶道:“那。。。老张头,你可看出了那纵马闯入早集的官差,是在为谁效命?又在为何事慌忙?”老张头渐渐凝向皇宫的方向,最高处的宫殿已被阳光照得金碧辉煌,只听他微语喃喃道:“方才那官差多少有些昔日锦衣卫的风采,却又绝不是昔日的锦衣卫。她非罔顾人命之人,亦有护卫百姓之心,应是当下最神秘的夜莺暗探…”“她不惜暴露肉贩的真实身份,也要将书信送入宫墙,想必是边关急报,耽搁不得…”他缓叹了一声,接着说,“如今,开春已过,正是万物复苏之际,外寇有些躁动,也在所难免…在所难免啊…”“我等还是莫想太多,好生度日吧…”他话落之刻,阳光已洒满街道,透过蹒跚而行的倒影,他的身形也退出了早集,退出了繁杂…而,此时此刻已是永乐二十二年三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