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血海占据了全部视线,一道长长的栈桥从曲獬脚下向前延伸,仿佛一柄利剑将海面分成左右两半。远方栈桥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寝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如同一座漆黑山峰矗立在天穹下,是这偌大天地中唯一震撼的神迹。
曲獬哼着轻快的小调,怀里横抄着昏睡不醒的宣静河,沿着栈桥横渡血海,木屐在滔天巨浪中发出啪嗒声响。
无数妖禽飞鸟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扑打骨翼盘旋在两人头顶,不时伸出长长的鸟喙,向误入鬼垣的人界矩宗探头探脑。这时只听远方传来一声悠长咆哮,一头身长千丈的巨龙破开云层,当空呼啸探下身躯,血红空洞的眼睛紧紧盯住宣静河,似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这是一头上古时代早已化骨的死龙,因为它实在太巨大了,当年幼小的宫惟兢兢业业下鬼垣来超度亡魂,无意中撞见它,当场就被吓哭了,一路抹着眼泪嗷嗷地跑回了上天界。曲獬因此深觉有趣,从此就把死龙当做宠物,豢养在了寝宫上空。
“不是赏给你的。”曲獬心情似乎十分愉快,一扬手拂开庞大狰狞的龙首,笑道:“今夜新婚,万事莫扰。滚吧!”
巨龙被他拂得沿海面翻滚出去,顿时搅起了千仞血浪,不甘心地发出一声长啸,恋恋不舍地游回了铅灰色的云层里。
十二扇殿门依次轰然大开,又在曲獬身后层层关闭,威严磅礴的寝宫中亮起了夜明珠的光。
无数道绡帐随着鬼太子的脚步飞扬而起,尽头是一座宽广的墨玉床榻。宣静河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放在了云端似的被褥里,但不论怎么想要苏醒,都只能向更加黑暗的深渊中坠落。
曲獬坐在床榻边,自上而下饶有兴味看着他,打量眼前这张带着痛苦的面容。
“人界新婚好像都是要交换庚帖的?”他把玩着宣静河的鬓发,似乎感觉很有意思,“不过我没有八字,至于你的庚帖,我就自己来拿吧。”他二指并拢在宣静河微蹙的眉心上一点,一圈圈血色神光氤氲开来,在虚空中纵横交错,构成了一张复杂的命盘图。
“哦——”曲獬惊异地拖长了语调,“真的这么差啊。”
宣静河的八字非常有意思,他命犯劫孤二煞,注定没有后代,父母、配偶、师友也皆尽难活。这种命格通常是不能修仙的,因为太容易走火入魔了,但他偏偏仙缘深厚,而且道心坚定得可怕,甚至突破了天下仅有寥寥数人才能突破的大乘境,距离飞升不过半步之遥。
“没有用,这种八字注定飞升不了。”曲獬语气中有点居高临下的怜悯,一手把宣静河揽在怀里,另一手轻轻转动悬浮的巨大命盘,“你要是真能封神,我倒还不好办了……嗯?”
他动作一停,眯起眼睛:“命带血光,有大灾厄?”
一个世所罕见的大乘境宗师,命里能有什么重大的灾厄,难道是身死道消?
不能,哪怕他真死了,鬼太子都有千万种办法把他的魂魄弄回来。
曲獬想仔细看那灾厄是什么,但命盘极其精细复杂,且此刻美人在怀,他也没多少心思去算那个,低头用犬齿轻轻咬住了宣静河冰凉的耳梢,亲热地道:“这大灾厄该不会就是遇到我了吧。”
宣静河眉心不自觉微微蹙着,他正发着高热,半散落的衣襟中体温蒸腾,散出更加浓郁的睡莲气息。
曲獬眼错不眨看着他,想起在猎户家中开棺时被他一手按住护在身后,心头涌出一丝丝既揶揄、又喜欢的情愫,突然抬手一拂,大殿中无数道华美绡帐顿时变作一色正红,层叠飘飞而起,仿佛这黄泉下一场金红盛大的喜筵。他就在那满堂喜气中一把将宣静河压在被褥间,捏着他的下颔,声音含笑而甜腻:“哪怕你死一万次,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能把你抓回来,信不信?”
宣静河被压得呼吸急促,眉头皱得更紧了。
“哦,看来是不信。”曲獬促狭地轻声道。
“……”
仿佛被无数梦魇死死缠绕,宣静河张了张口,但发不出声音。
曲獬说:“不信也无妨。”
他一伸手,千里之外的白玉转生台上凭空神光一闪,紧接着寝宫床帏间便出现了一面巴掌大的镜子,镜面平滑又雾气氤氲,下角铭刻着几个血红小字,乃是古老的鬼垣符篆——三千世。
这是从远古以来就被安置在转生轮上空的神器,凡人以鲜血涂抹,便能看到三千年后自己的情状。
这所谓的神器对曲獬这个天生神来说自然是鸡肋,但现在有了宣静河,他便产生了兴趣,顺手捏捏宣静河冰凉削薄的耳梢,将未干的鲜血在镜面上一抹。几乎在那瞬间,血迹就被镜面吸收得干干净净,随即缭绕的雾气一清,镜面明光澄澈,映出了清晰的画面。
——背景幽深黑暗,果然还是在鬼垣。
“喔,我就说嘛。”曲獬挑起眉角,少年俊美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邪气和恶意,“三千年后你也还是在……”
他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画面中的宣静河端坐在地,肩挺背直,腰封束得身形窄薄,三层衣襟严谨规整,宽广的白缎袍袖如流水般逶迤在地。那张秀丽的面容并未因为三千年漫长岁月而变化半分,眉眼间的平静和冷淡也一如既往,但他的灵魂中多了一丝不可错认的气息——
是神格。
他竟然封了神!
他怎么会飞升?!为何封神后会下降地府?!
这时镜中画面一转,曲獬看见了更加难以置信的一幕。
一道昏黄屏障矗立在三千年后的宣静河面前,那是黄泉最深处的混沌封印,但却不是为了关宣静河——只见昏黄色封印内部,一道非常熟悉的身影懒洋洋盘腿而坐,似乎正因为被迫聆听那千篇一律的宣道而十分无聊,一只手把玩着剑鞘流苏,一只手支着下颔,不怀好意的目光紧紧锁在宣静河冷漠的脸上。
床榻间,鬼太子五指紧攥着身侧宣静河的手腕,用力之大青筋暴起,但他无法把视线从镜面上移开。
——他看见了他自己。
三千年后,被迫臣服于西境上神宣静河座下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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