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都正常,我大概待了二十分钟吧。”张志兴低下头用力吸了口气,有点哽咽:“他说他吃了护士开的药,有点犯困,想睡一觉醒来再吃东西……所以我把晚饭放下就先走了。我没想到仅仅一个半小时后……仅仅一个半小时后……”
想睡一觉醒来再吃饭,这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一个半小时后就要自杀的人——但问题是张博明当时还会不会对他父亲说真话,这点确实有待商榷。
江停向后轻轻靠在酸枝木椅背上,沉吟半晌,才缓缓道:“我对这位林警官了解不多……不过他对您透露的话听起来,倒像是隐藏了不少内容似的。”
“——林炡更多话都对调查组说了。”这时吴雩毫无预兆地开了口,定定望着黑酸枝木桌面细腻的纹理,不知道这话是对江停还是对张志兴:“林炡告诉冯厅,我对张博明怨恨情绪非常大,可能涉嫌在言语上逼迫张博明自杀谢罪,甚至可能具备激情作案的动机。冯厅建议林炡不要把这种毫无根据的话告诉调查组,或者等我通过了心理评估、确定精神恢复之后再说,但林炡没有听他的意见。”
不仅张志兴,连江停都一愣,只见吴雩毫无笑意地勾了下唇角。
“后来上面针对张博明跳楼一案成立了调查组,但因为我们当时住院的高度机密性,医院顶楼以下三层是没有监控的。没人能重现当时的场景,甚至连准确目击当时情景的医生护士都找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依靠调查人员自己的判断。林炡是最早向调查组提出我可能涉嫌激情杀害张博明的人。”
张志兴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愕然道:“他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没有杀你儿子。”吴雩站起身,视线向下望着张志兴:“那天我确实去找过他,但该说的我都对调查组说过了。林炡对我的指控那么严重,调查组的讯问力度比您现在强无数倍,如果我心里真的有鬼,现在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
张志兴张大眼瞪着他:“你……”
“我同意张博明虚伪无能这四个字的自我评价,也恨不得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如果我说那十年里我从没希望他死,那是假的,但我活着回来之后没有过这种想法。”
吴雩吸了口气,压抑住尾音的轻微颤栗,尽管那并没有人能听出来:
“人死债消,张博明欠我的已经还清了。”
木椅在地面上发出尖利擦响,吴雩转身走出了茶室。
张志兴霍然起身:“等等!你回来说清楚,你说清楚——”然后被江停一把按住了。
“现在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回头我联系您。”江停把失魂落魄的张志兴按回座位,快步追出了门。
茶馆外大街上天色已经暗了,晚高峰车流鸣笛声此起彼伏。吴雩站在人行道边光秃秃的树干下,颤抖着手摸出一根烟,正去摸打火机,突然身侧咔擦点起一簇火苗——是江停。
“……林炡对调查组撒了谎。”吴雩用力仰头吐出一口淡白色的烟气,沙哑道:“张博明临死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不是他父亲,是林炡。”
江停已经料到了,但他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当时所有人都被骗过去了,而你也没发现?”
“时间差。”
“什么?”
“林炡告诉调查组他只找过张博明一次,我看到的也只有一次,但在当时信息严重受限的情况下,我根本无法发现这里面有个致命的区别——我看到林炡进张博明病房时,他父亲已经送完晚饭离开了,也就是说那其实是第二次。”
江停敏感地:“你看到?”
“对。”吴雩顿了顿,从牙关里一字一句道:“张博明自杀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比所有人想得都复杂。”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云滇省医院病房,张博明颤栗着跪在地上,指甲死死抠着地面,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急剧发抖,青筋顺着手臂一路蜿蜒上脖颈,那张脸痛不欲生。
“没想到我能活着回来,没想到我还能抢救醒来吧?看看你这张脸,”吴雩单膝半跪下身,抬起那张五官都扭曲痉挛起来的面孔,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道:“当年我向你发求救信号而你置之不理的时候,这张脸在哪里?为了抓霍奇森而放弃手下卧底性命的时候,这张脸在哪里?你还有脸活着?还有脸跟我站在同一张高台上拿勋章?”
“如果不是你,这十二年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没有人会死,也没有人被堂而皇之地拿出去献祭。要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你真让我恶心,张博明,比鲨鱼还让我恶心。”
风声从涨潮般席卷天地,张博明绝望地看着吴雩,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颤抖着闭上了。
吴雩站起身,冷冷望着他,半晌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的笑容:
“我等着。”
张博明蓦然伸手,但吴雩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砰地关上了门——
砰!
病房门重重合拢,吴雩全身力气被抽空,顺着紧闭的门板,一寸寸滑落到地面,把脸埋在掌心里,许久才发出一声嘶哑变调的哭泣。
病房空旷灰暗,医院顶层已经被清空了,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病人,也没人能听到这包含着痛快、绝望、悲凉和发泄的撕心裂肺的痛哭。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他跪在冰凉的地面上,仿佛神魂都随着最后一丝力气出了窍,只能全身虚脱地怔怔望着空气,不远处洗手间的镜子映出他狼狈不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