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意僵在唇角。只是神色还算平静,并没有失态。良久后,轻轻垂下眼眸,声音若夏日流水一般柔和。“这样也好。”出乎柳善善预料的是,他竟真把他的住处告诉了她。她将信将疑地去了。确实是凡族在幽冥幻境之中的住所,可到了场地之后,她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只见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房屋的不远处,是整齐而又干净的稻田,时不时有黄牛抬头甩尾而过。旁边的树林里都长满了绿油油的果子,有孩童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打果子吃。房屋门前是浣洗衣物的年轻男女,也有三两成群的人背着弓从山下过来,手中拎着奄奄一息的兔子。傍晚时分,隐隐有饭菜的香味从不同屋里飘出。柳善善看得有些出了神。这……不是才过了几天吗??他们怎么给她一种,已经在这儿生活了好几个月,甚至数年的错觉?柳善善一时有些懵圈。莫非是她改造魔山的时候,顺带着连这些水稻农田的生长速度也一起影响了?收回思绪,顺着莲歌给的地址,敲开了其中一户的门。开门的果真是个婆婆。脸上爬满了皱纹,身体还算硬朗,听她提起莲歌,婆婆便无奈地笑了,笑起来很慈祥。对她道完谢,甚至想引她进去喝杯茶水。柳善善连忙摇头摆手,直接看着心中忍不住嘀咕——那些魔族也太可恶了,连这么大年纪的阿婆都抓,简直不是人!从阿婆的口中,她得知。他俩并无血缘关系。被关监牢的日子里,是莲歌时时护着她,有了吃食也分她。从山洞里出来后,俩人便相依为命,住在了一起。好在那些魔族不再作恶,他们虽出不去,在这儿也算是有了安稳幸福的生活。柳善善听得有一些唏嘘。提到莲歌,老婆婆脸上有止不住的慈爱。柳善善听着听着,目光落在她身后屋内的陈设上,思绪不由有一些飘散。这些物品的使用痕迹,很难说是几日就能造成的。想了想,她遵从本心,询问她。“请问阿婆,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了呀?”阿婆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一番,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道:“应当有两三年了吧?”柳善善:“??”两三年?怎么比她想象的还要夸张!可她画那些灵器神兽,不是才画了一个礼拜吗?!挥别阿婆往外走的时候,她更是觉得神情恍惚。遇到的“修仙魔族们”纷纷向她跪拜,还有泪眼汪汪哭诉她怎么消失了近半年才出现——所有人都这么说,就由不得她怀疑了。柳善善忍不住思考。前面七日她沉迷坐在山头画神兽、画灵器,所以不算是消失。而最后一天,她给小破剑单独劈了个魔域,并在里面待了大半日的时间。莫非,她待在魔域里的大半日,在魔族们看来,便是“消失了半年”?过于迷茫,柳善善下意识看了一眼幻境面板。【幻境剩余时间:三十四年十一个月零三天】别说两三年了,这根本连一个月的时间都没过去呀!可一路往魔宫方向去的时候,她很不幸地又迷路了数次。最后还是在好心修仙魔的引路下,才找回了魔宫。可以说,除了她住的魔宫,其他地方都大变了样子。显然,这些变动是居住在这儿的修仙魔们弄的,过去的幽冥都都城完全消失不见,处处都是仙气四溢的亭台楼阁,碧瓦青砖。柳善善沉默。她不相信这么大的变化,能在几日内完成。虽然还是很困惑不解,但她的心里已经有些相信了他们的说法。——她眼里的七八日,对其他人来说,竟然是两三年的光景。好在,出于敬畏,她“消失”的这“半年”,他们没有动她的魔宫和寝殿。看到原封不动的寝殿,柳善善松了口气,毕竟,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师父还被她留在寝殿里呢!——等等。师父!柳善善心里咯噔一下。之前不过抛下他几日,都气得他朝扔了好些枕头。眼下……对他来说,她岂不是抛下了他足有两三年?!师父他还好吗?柳善善忍不住闭目,忽然想也不敢再想,只朝着寝殿方向快速赶去。从修仙魔那儿得知,师父这两年里,一次都没有踏出过她的寝殿,始终安静地待在里面。她甚至没法确定他是否有出什么事。门外静悄悄。很安静,虽然这符合师父向来的习惯,却也不由让她心神不安。柳善善小心翼翼推开屋门。屋内有人——瞥眼看到里面靠窗而坐青袍青年时,她下意识松了口气。可在他注意到动静,转头朝她看过来的时候,她心里瞬时警铃大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现到了门外。与此同时,小心翼翼地等待扔出来的枕头。一秒钟过去,两秒钟过去。始终没有等到。柳善善探头朝里看去,发现那青年这会儿已经没再看向她,而是再度将头扭向了窗外。师父竟然没有朝她扔枕头?她怀疑她有点,心中竟然有些空落落的。可下一瞬,她又紧张地想——莫非是气到连扔枕头的欲望都没了?柳善善心中忐忑一阵,终于鼓起勇气朝里走去。在她靠近的时候,他闻声,转头向她看了过来——眉目竟然是温和平静的,连气质也是她所眼熟的温柔与和善。这一眼,不由让柳善善心惊肉跳。她这才注意到,他脑袋上的犄角已不翼而飞,头发也重新变得乌黑且柔软,身上也不再冒黑雾。莫非是……师父变回来了?!这岂不是意味着,她可以离开幻境里?心中难免激动,刚要张口喊他,便见对方轻轻歪了下脑袋,用略显迷茫的眼神看着她。“请问,你是?”柳善善:“?”不是吧?不认识她了?之前不是还知道喊她魔神大人吗?她沉默半晌,严重怀疑他在演戏。可师父的眼神里又确实充满疑惑与茫然,看眼神,仿佛在说“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房间?”。柳善善默默坐到他对面,他倒也没有阻拦。只心平气和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后,目光不知为何忽然落到她的身后,眉头轻轻蹙了下。
她默默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雪白蓬松的尾巴正在身后无意识乱晃悠。和那些修了仙的魔不同,她这会儿仍旧是魔妖的状态。至于物种嘛,她自己也拿不准。可能是狐狸?也可能是其他。其他修仙魔族大多习惯她这身装扮,毕竟他们最初也都长这样,纵使修仙之后他们都将那些奇形怪状的身体部位藏了起来。但长着耳朵甩着尾巴的柳善善行走在其中,也不会引起多少注意。毕竟她是魔神。师父这会儿的目光,竟让她有些羞耻。她默默将尾巴收到后面,让它老老实实地从椅子后面垂下。师父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耳朵上。柳善善:“?”她两手捂着耳朵,难得有些恼羞成怒:“不许再看了。”师父却眉目沉静,声音温和着道:“身为魔族,却出现在修仙宗门内,这般招摇的样貌,是容易受到伤害的。”真不认识她啦?她忽然觉得有些诡异,当场摸了面镜子出来悄咪咪躲到桌下偷看。魔族形态的她,确实和人族时的样貌不太一样。这么说来,师父岂不是从始至终都没有认出来她?她尝试着分析。只是之前,他是魔族形态,受了幻境的影响,才随波逐流地喊她“魔神”。而现在,他恢复了修者模样,也挣脱了幻境的干扰。清醒状态下,没认出魔化的(前)小徒弟。会问她是谁,也很合理?找到了答案,以及得出了“师父并不知道(前)小徒弟入魔”这个结论,她很难不高兴。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朝他摆摆手,推门而去。片刻后,溜到一个空房间内,将魔气值关掉,确认相貌恢复人族模样,才回到寝殿内。和师父重新认个亲!然后再拜托他将幻境打开,带她以及所有被困在幻境里的人出去——只是,推门进去,还未等她出声,就见青年用温和的眉眼打量她一番,方才露出略显欣慰地神情,朝她点了点头。“这样很好,这样比方才安全得多。”柳善善:“?”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没等她反应,就见他微微一笑,又接着道:“你虽为魔族,气息却无害,又能幻化为人,能进我宗门兴许也是缘分所致,碰巧我最近想着物色一个徒弟,不知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修仙?”柳善善:“??”--柳善善愁眉苦脸,托腮看着师父。经过她刚刚数分钟的研究与询问,现下得出了以下三个结论。一:师父真的不认识她了。不论是魔族的她,还是人族的她。二:他本人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迷茫。例如,在她问他年龄多大,住哪儿,可有收过徒弟时,他竟什么也答不出来,只能冲她摇摇头,满面歉意地说他也不清楚。这让她憋了一肚子的问题都无法得到解答,颇为忧伤。三:师父甚至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当她让他好好看一眼,看清楚这究竟是谁的房间的时候,他环视一眼四周,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也不羞也不恼,面上更无丝毫尴尬神情,只温和出声道:“我方才应当正在修炼堂内闭关修炼,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十分抱歉,我并无恶意。”修炼堂?听到熟悉的名词,她来了精神。柳善善心里其实隐隐有了猜测——她怀疑,幻境对师父的影响可能主要体现在了年龄上。比如说上个版本的师父,可能是恰好处于叛逆期的师父。比如说这个版本的师父,很有可能是,还未收她为徒的师父。正想抓着师父再问两声,却见师父已默默从桌椅前站了起来。甚至朝她轻轻垂首,并温声致歉。“既然是你的卧房,便不再打扰。”说着,他闭上眼,眼睫轻动,周身微不可见的浮光轻轻掠过。她知道,这是他在施展瞬影术。片刻之后,师父轻轻睁开眼,同面前的柳善善四目相对。师父:“……”很显然,他仍旧是个不肯轻易言败的人。未多说话,他冲她垂首再度致歉,接着便抬步,朝外行去。柳善善:“……”看来瞬影术在幻境里失败了,倔强的师父决定靠双腿走出去。本来还想拜托他去破一下幻境。眼下看,好像也不需要她多费口舌。她悄咪咪跟了上去。……然后便跟着师父,在幻境里来了个一日游。跟着他上山又下山,淌河又过坑的,好不容易来到了幻境地图的最边缘处,他蹙眉站立片刻,仰头看了一眼无实体的“空气墙”。片刻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柳善善;“?”刚刚不是有“走都要走回去”的气势吗,为何到了这儿就不动了?上啊!撕啊!将幻境打开啊!“是幻境。”他轻声道,“我有旧伤未愈,无法将之打开。”听了这话,柳善善脑袋里的小人瞬间不咆哮了。好吧,原来师父的身体还未好。只不过,看他此刻说话的神情,她不由有些好奇——他所说的旧伤,到底是现在这副身体的旧伤。还是指……“尚未收她为徒的师父”的旧伤?她下意识追问他怎么受的伤。本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他轻轻抬首,看向前方,竟出了声:“是因为……”轻顿,片刻后,脸上出现了些许迷茫的神情。方才略显抱歉地看向她:“好像记不清了。”柳善善:“?”这都能忘?因他所朝的方向是魔宫,她便默默跟在了他身后。本有些好奇他会去哪,却没想——亲眼看着他又走回了她的房间,刚迈进一步,身形便顿住。转身看向她。“抱歉。”柳善善忙摆手,和他说没关系。师父温柔是温柔了,却变得这么生分,很难让她不惆怅呢!“反正也出不去,就先住这儿吧,本来就是给你住的。”她道。他表情迟疑,看出来还是想拒绝。柳善善只觉得,这样子的师父,看着好沟通,实际上比上个版本的叛逆师父还要难搞!一问三不知不说,还格外执拗!她这个寝殿可是灵气最充裕的地方,最适合他养伤不过。不睡这儿他还想睡哪儿?!她助推了一把,将他送进房间。口中嘀咕道:“你刚刚不是说想收我为徒吗,我答应了,师父睡徒弟的房间天经地义,你就安心进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