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天寰抱着我,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服。”
我不敢看他,但看到灯下他修长美丽的手指,我更觉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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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我才知道,谢如雅的散心之处,是监狱。他自动去了监狱,请求御史大夫查查他到底是不是奸细,要与弹劾者当面对质。如雅上书皇帝,满京皆知。据说如雅对狱卒说:“此处风光甚好,我居住在此,颇有重返乌衣巷的感觉。”如雅在皇后宫颇有人缘,圆荷等宫女哭泣伤心,惠童他们也议论大臣中有人落井下石。
如雅在监狱,先是太尉元君宙探望,而后,上官先生,杜昭维,崔僧固等,一个个络绎不绝的前往,以至于监狱门口出现一大群观望名人名流的百姓。又是将军赵显,也带着铺盖到京城监狱投宿借住。
我没有向天寰当面问起如雅的事情,这时候开了这场戏,本来对我对皇帝都不好看。但满月日就要到了,我想等待天寰给我机会,谈一谈对孩子的打算。
其实我面对他,总觉得非常难受。他对我越体贴,我越发惶恐。只是要开口,谈何容易。天寰有自己的打算,他不是让人轻易改变的人。我也不能。孩子的残疾,好像是我们共同的疮疤,他大约以为我怕听到,我呢,以为他怕提起。只是这几天,看着他坚强的日常起居,看着他批阅奏折的背影,我心里更憋闷,我想大叫出声,但是却无法动弹。眼睁睁的看着他和我一样受罪,我只是在后宫,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快要满月前两日,我抱着儿子,给他想了好多名字。天寰的书案上,有许多写的歪斜的字。也是为了他的取名?
那天天寰回来的早,孩子正在我身边睡觉。他以为我也睡着了,就轻轻的摸了摸孩子。我觉得他神色异样,叫他:“天寰?”外头猫叫,天寰说:“如雅的猫和罗夫人饲养的猫打架。如雅那孩子……还真倔。”他隐有赞许之意。
我默然,过了一会儿我才说:“猫都有自己的地盘,来了新人,自然不和。”
天寰一愣,拍了拍我的头。我问:“天寰,孩子的满月你预备如何?后天就是日子了。不发赏赐,但名字总要有的。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虽然孩子……”
天寰不置可否,过了半晌,他清冷的说:“你以为我预备如何?嗯?……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我就会那么办。对了,告诉你,今天谢如雅之母谢夫人到京了,她亲自到尚书省去慷慨陈词,真把满朝文武吓了一跳。过几日我就请她进宫来照顾你,你终于可以有个南边的女人陪伴了。孩子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只要你养好自己的身体,便是帮我了。”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却以惘然的目光看了一眼孩子。好像是不舍,又像是决断。
我还要再问,他转身到了书案之前。我是绝不会与人分享丈夫的,若万一他引入新的女人,我就等于失去了他。但他依然这样与我在一起,却疏离这个孩子,我又怎么忍受?
谢夫人到京,出乎意料,这时候风雨飘摇,她以弱女子孤身入京,真值得钦佩。如雅曾说,谢夫人在他之前,流产两次,又生了两个死胎。得到如雅时,夫妇都接近而立之年。
但我记忆里的谢夫人,是乐观的,风趣的,她从未放弃如雅,这才是母亲吧。
我在一种忐忑复杂的心情中入睡。第二天,乳母没有按时将儿子抱来。
她们告诉我,皇上在我入睡时。抱着皇子出去了。暴雨倾盆,雨点迅疾,热切,坚定,横扫一切。他带着孩子去哪里了?我坐了一炷香的功夫,胡思乱想,快要发疯了。
满月前夕……他说,他认为最好的办法……。众人神色各异,也不敢多发一个字的声。我挣扎着站立起来,对圆荷说:“将那只黑鸽子放出来,看看它飞去哪里。”
当惠童背着我到达椒房殿时,雨势变小,百年跪在殿前,哭得伤心。
我心都凉了,他为何哭成如此?惠童抓住百年,问了他几句,谁知百年横腿,就把他绊倒了。
百年大喊道:“你们懂什么?我跟了皇上九年,皇上的心思,你明白?你跟你的旧主子一样,就会惹麻烦。”
惠童纠住他。我摸着进了椒房,四周都无人声,我转过一处屏风,跌倒了。这时我发现,天寰坐在靠东边的榻上,孩子一动不动,在他的衣服里躺着。天寰自言自语,看着雨丝,不时摸一下孩子的光头。
“天寰!”我声嘶力竭的喊道,但爬都爬不起来,腿脚都软了。
天寰瞅了瞅我:“是你来了。为何发抖?你以为我会如何?我说了,我会用我觉得最应该最好的办法。你以为我会因为这孩子而疏远你,放弃你?会听从大臣们的谏言,纳入妃嫔,否定两个人的宫的誓言?”他脸上笑涡浮现,音调森森:“会因为我儿子没有右手,而在他满月之前亲手结果他?我是元天寰,是当代传说中最无情的人,是白纸黑字的史实里残忍狡诈的皇帝,所以你们觉得一切都有可能,是吗?”
我猛烈的摇头,有些东西堵住了嗓子眼,我慢慢的挪着身体,只想看看儿子。
天寰俊秀的面容上,神色凝重:“你知道我最恨什么?我最恨别人揣摩我。从我记事起,这世上能猜对我的人就屈指可数。可是那许许多多的人,依旧不厌其烦的揣测着我。这孩子出生之后,每个人都如此。难道我会开始畏惧退缩,反悔自己过去的作为?难道我会因为这次挫折就向苍天服输?难道我遇到这种事,就不能将九州江山踩在脚下?我说过:我不需要任何人。我可能是有错。错在我对于继承人的寄托太多,甚至盼望用他来解决过去无法化解的矛盾。本来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何必让你和孩子帮我分担?我曾经为了活命和帝国而努力过,今后,我要为了我的天下加倍努力。我是皇帝,也是一个男人。我若脱了这身龙袍,没有皇位,还是无愧于当我们孩子的父亲。”
我到了他的背后,原来孩子正在他怀里安稳的熟睡。我拉住他的袖子:“我……我相信。”
“今天是他的满月前夕。我带他来,是想让我的母后瞧瞧他。我一路抱着来他,暴雨狂风,可他没有哭过,还冲着我笑。夏初,方才看着他,我才发现,他的眉眼好像你,鼻子和嘴就长得像我。除了你和我,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对男女能当好他的父母。他是最最漂亮的婴儿。”
孩子没有哭,天寰也没有哭,只要我哭了,我把头靠着天寰的背部,眼泪染湿了衣服,自从我生了孩子,这还是我第一次哭,胸臆间好像夏日松林,在风雨里澎湃。
天寰将我拉到身侧,把我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读过九歌吗?良日吉辰,人们给东方的帝君,日神东皇太一送上美酒和藤芜,祝祷他的光芒永在。太一,是天神的名字。太一也是至尊的一颗星。我怀里的婴儿,不仅是太极殿里满月的秋天孕育的孩子,也是我所期待已久的第一子。我给儿子取名太一,这个名字才配得上他。我早就拟旨,明日赏赐照样颁行,大赦照样举行。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元太一是我元天寰和炎光华的儿子。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我已过于满足,太一。我的眼泪落到绣着翠竹叶的襁褓上,竹子变成了紫竹。
太一睁开眼睛,咯咯发笑,他是如此美丽的孩子,香气顺着逐渐变得轻柔的风,四散与殿房。人们只要看见他的脸,就会爱上他。只要被这个宝贝看一眼,就能永远将他放在心上。
雨还在下,可是我看到了一线阳光。我们大婚时种下的小桂树,正在茁壮成长。每片树叶,在雨后显得更为翠绿,柔韧的树枝,充满生命的节奏舞动。
天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好了,哭一场就痛快了。你的路从来就不好走。我是元天寰,命运乃至生死,都无法阻断我。不论前方有多少艰难,我必将带着你母子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