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京西天宁寺附近的汲古斋是家古玩店。不过如果你多来几次便会发现,与大多数同行不同的是,这家店里卖来卖去,主要的货品却总是特定的那几样。就拿最显眼处的那个缠枝牡丹梅瓶来说吧,已经进进出出十几次了,每次被买下后不久便会再次出现在店里。价格么,也是雷打不动童叟无欺的两千二百两——嗯,确是贵了些,但总是有人买了去,为之奈何?
门面的后面是个不小的院子,东西两侧待客的厢房收拾得颇为雅致,院子中间的几座太湖石假山恰到好处地把两边隔开,最大程度地保护了贵客们的隐私。此刻西厢房的门半敞着,寓示着东屋两位贵客可以放心交谈。靠近房门的窗边有根红绳垂下来,拉动一下,院子外面就会有清脆的铃声响起,候在一旁的伙计会立刻轻手轻脚地过来听贵客吩咐。
东屋里的两位贵客虽都是常人衣着,然举手投足间隐隐透着一股子官家做派——也难怪,这二位是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谢安宁和四川清吏司郎中邱保国。
只听邱保国喟然叹道:“照这样下去,我看这店也开不得许久了。”
谢安宁淡淡一笑:“我倒觉得辟疆兄有些过虑了。照我看啊,潮起潮落,要不得多久,咱们还得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邱保国气愤愤地说道:“致远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奢安二逆祸害的不是你陕省。换做往常,川省军费核销这事,总得有两三万两的部费油头吧?这还只是咱们户部负责的钱粮而已,兵部、工部那边的甲仗、军资诸项核销,也不会少到哪里去!这倒好,那阉竖横插这一杠子,大人们的规仪便去了九成,咱哥们的辛苦钱,哼,那就更不用想了!”
“辟疆慎言、慎言!”谢志远竖起跟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式,“这里虽说可靠,但说顺了嘴可不是玩儿的!那位深得圣心,尚书大人、副都御史大人说拿也便拿了,你我能算个啥?多少位大人不明不白地死在镇抚司狱里,可有人敢问一句么?”
邱保国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这不是急的嘛。换做以往,河督那里治水的用度不说了,单川黔滇几省的兵费,这店里的几件物什怕早就该走马灯似的转了四五圈、五六圈了吧?话说,致远兄你就不急么?”
邱保国这样说,是因为大明的费用核销制度被李世忠彻底打破了。
各省钱粮报销都要经过户部审核后呈送圣天子,而圣天子那里只是走个过场,御笔批下来再转回户部,这笔帐便算平了。尤其那些有兵祸的省份,除钱粮外,衣甲军仗物资更要报送兵部、工部等有司走一遍同样的流程。这些钱,都要先由各省自己想办法垫支——也就是说,若是被卡在各部,省里的窟窿就会一直张着嘴露在那里。当然,包括下面府县官员的薪俸、该向京师解送的钱粮、征赋派粮的必要用度、修桥补路赈灾治水的种种事……你一样也不能落下,否则,大计就等着被摘掉乌纱帽吧!
各部的尚书、侍郎大人们很少有人会算账。饱读诗书的大人们可以七步成诗倚马千言,但你要他们扒拉算盘珠子那就是强人所难了。这些事,统统由六部堂官,也就是郎中、主簿们去做。当然,堂官们也都是正途出身,同样不怎么会算账,但他们有师爷帮忙啊!而且,他们有各位大人都会干却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去干的一种本事:收钱。
打个比方吧。某省出了乱子,总要官军开过去平叛吧?平日里不管怎么克扣,只要营里别成批饿死人,朝廷都会睁一眼闭一眼装看不见糊弄过去。真遇到这种事,那帮武夫便得寸进尺了!部队开拔要双饷,交战甚至要开三倍饷,各种功劳要赏赐,伤亡要抚恤,客军还要加倍给,粮草军资等消耗更是狮子大开口……一年下来花个百来万两绝对算给你省钱了。你要找朝廷核销?呵呵,各部大人们工作那么忙,等着吧!啥,催一下?哼,你敢!堂官大人们干这行都多少年了,挑你一个格式错误打回去重写,有啥事明年再说吧!等到转年……嘿,您猜怎么着?哈,猜对啦,有个错别字!一笔款核销个三年五年是它,十年八年也是它,你还说不出任何话——难道郎中们为国尽职尽责认真仔细是错不成?!
想核得快点?少挑点毛病少砍点项目?可以啊,交钱!这笔钱一般也有规矩,差不多是总额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因此,就产生了一个专属名词:部费。
部费是账目以外的费用,哪里去弄?呵呵,俗话说,羊毛出在猪身上,你猜呢?
恭喜你,又猜对了。但我打赌下一个问题你可不容易猜啦。
尚书侍郎等大人们是怎么收钱的?
“大人,这五千两是卑职的一点心意,您收好。”
你敢这么说,保准被大人当场叫人叉出去:大胆狗才,竟敢公然行贿侮辱朝廷命官!
你身寄抚尊大人的厚望千里迢迢跑到京师,好容易巴结上郎中大人,搜肠刮肚想出来一堆理由送了几百两,酒足饭饱他扔下一句话:“明儿你去大人那里请安,眼神儿活泛些。”
“啥叫眼神儿活泛呢?要怎么活泛呢?”你翻来覆去琢磨了一宿都没整明白。第二天一大早你还真见到了大人,偷眼一看啊:呦嗬,大人几上的梅瓶怎么不成对儿啊?
大人见你注意到了,赫然一笑:“嗨,让贵官见笑了。这东西是如何如何来的,可惜失手打碎了一个。别看值不得十两银,老夫念旧,一直也没舍得扔,就摆在那里吧。哦对了,贵省年景如何呀?”你还没答上两句,大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于是你稀里糊涂的便被送出了府门。
当天中午你就被郎中大人请去吃了个当然你买单的丰盛的便饭,有意无意走到天宁寺附近,当然就溜达进汲古斋的门里,然后就发现了那只恰好跟大人几上一模一样的梅瓶!
大人说过一对儿也值不得十两银,这里一只卖两千二百两。
贵么?你要是嫌贵,呵呵,只能说抚尊大人瞎了眼,怎么偏偏把你给派来了。核销?回家等着去吧!
懂?
那么大一个省,抚尊大人把你派来肯定不会是因为全省就数你最能砍价儿,更不会是因为你天生就明察秋毫,居然发现买下给大人送去不几天那玩意竟又回到店里,再次摆在原来的地方,对吧?
当然,汲古斋是户部的点儿,大同小异,各部也都有自己独特的门路。本来,一切都在有序运转着,可李世忠公公的手却越伸越长,六部里不仅都安插了他的人,更是事无巨细的啥都管,各省核销当然是重中之重,这条财路便被堵死了。李世忠也不是圣人,他一样的收钱,只不过填一个人的胃口比填一大帮恶狼总要省得多了,效率呢,也高得太多了。
所以,邱保国有点担心这汲古斋还能再开上几天了。
听了邱保国的质问,谢安宁又是一笑:“辟疆兄你莫急,被你说中了,我还真的不急。至于为什么我不急,答案你自己刚刚已经说出来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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