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了脸,簌了口,桐娘子已经站在铜镜前候着了,沈月浅的嫁衣繁复,她本就擅长女工,为自己绣的嫁衣更是彰显了她独具匠心的手上功夫,里层是娇艳的金丝牡丹软烟罗,逶迤拖地的大红色长裙,裙摆已金丝勾勒出富贵祥云图案,蔓延至腰际,祥云之上乃开得正艳的牡丹,花蕊镶有金色玉珠,玉珠上鸳鸯翩翩起舞,惟妙惟肖,黑色直发垂与两侧,宛若人间仙子,一眼即是前年。
屋子里鸦雀无声,便是近身伺候的玲珑玲霜早已见过这身嫁衣此时也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明眸皓齿,肤若凝脂,不描而黛不粉而饰。还是桐娘子先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沈月浅坐下,认真仔细的梳理着头发。
这时候,院子里热闹起来,玲珑给玲霜使眼色,后者才回过神来,木讷地走到门边,笑盈盈道,“太夫人和舅夫人们来了。”
高氏余氏起得早,生怕错过了吉时,沈月浅没有哥哥,和周氏说了今日周寒轩背沈月浅出门,周氏为此还专门问过族里人的意思,他们自然乐意卖周氏这个面子,沈月浅嫁去的不是其他地方而是手握重兵的将军府,巴结还来不及,怎会有异议。
小高氏最先见着沈月浅装扮,惊呼道,“娘,您快看,咱浅姐儿真是美得没话说。”沈月浅本就生得好看,何况今日有意装扮了一番,高氏还欲呵斥小高氏两句,待看了沈月浅也没话说了。
桐娘子边梳头,边说着好话,不一会儿屋子里又来了人,周氏也过来了,外边天还没亮,周氏让人给沈月浅熬了碗燕窝,“阿浅先吃点东西,今日忙起来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呢。”
沈月浅听话的吃完了一碗,桐娘子梳头慢,沈月浅昏昏欲睡,可也不敢真的睡,只是觉得周围的说话声有些远,有些飘,不知过了多久,头上一沉,沈月浅猛地睁开眼,屋子里的烛火悉数吹灭,周氏拉着余氏的手不停地抹眼泪。
头上步摇重,沈月浅脑子彻底清醒过来,出声安慰周氏,“娘,您就当女儿换个地儿住,以后会常回来看您的。”屋子里皆是念念不舍的目光,沈月浅僵硬地扬起一抹笑,颤抖的红唇出卖了她此时的心情,待玲珑给她盖上大红色的方巾,若隐若现中,她眼角汇聚起了晶莹,这时候,外边想起了鞭炮声,周氏挣脱余氏的手上前拉着沈月浅,半晌,才低哑道,“你要照顾好自己,家里有娘在,别担心。”
沈月浅红着眼眶,忍了许久,才将眼角的泪憋了回去,点头,却未出声,上辈子出嫁的时候满府上下皆兴高采烈,就是沈未远也不曾流露过一丝不舍,周氏表现得明显,沈月浅想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了吧,哪怕成亲是喜事,搁父母心里也是种离愁。
没多久,小七冲了进来,扑到沈月浅怀里,紧紧拽着她的衣衫,满脸是泪的望着她,“姐姐,姐姐了,以后要回来看小七。”周氏见此情景终于忍不住低声哭了出来。
“姐姐会回来看小七的,小七照顾好娘好不好?”沈月浅蹲下身,紧紧拥抱着这个五岁大的弟弟,他已明白再做任何挽留都留不住她了,再也不能任性说出当年的那些话语。
高氏拉过他,周寒轩站在门口,催促了两句,“小七,扶着你姐姐出来。”毕竟是女子闺房他不好入内,只有站在门边等候。
小七扶着她,待沈月浅走到门边,小七将腰间的银袋子取下递到沈月浅手里,哭泣道,“姐姐,里边装满了,给你。”之前对着周氏还能忍耐,听了小七的话她眼角的泪再也无法控制地滴落,银袋子比之前的要大许多,胀鼓得绳子都拉不住,露出里边的金叶子来,小七的手心不知是汗还是泪,湿哒哒的。
“姐姐,拿着,都是金子……”前几日看周氏算账册给沈月浅压箱底小七才知道,越是有钱,旁人越不敢欺负他的姐姐,他要将积攒的银子都交给沈月浅被周氏拒绝了,“你那点银子杯水车薪,自己留着出门的时候用,娘给姐姐准备好了的。”
他让鲁妈妈给他做了一个大的银袋子,都已装满了,算得上有很多了吧。
沈月浅不接,小七急了,抬起沈月浅的手,“姐姐拿着……”说完,见地上一滴一滴泪落在地上,晕染成一小片湿意,小七慌了神,愈发哭得厉害,“姐姐,别哭,别哭。”他知道,新娘子哭了不吉利的,不好的。
沈月浅吸了吸鼻子,身子颤抖得厉害,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滴一滴的泪好似屋檐的雨滴了,一滴一滴坠下,要在青色石板上汇出一片汪洋似的。
高氏在屋里听着动静,出来见着地上的痕迹吓得不轻,“我的浅姐儿,今日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这样子。”左右看了两眼,幸得没有文家的人,上前拉过小七,拽着他往屋里走,“别惹你姐姐难受了,快进屋啊……”
小七手里还拿着银袋子,身子往下沉要挣脱高氏的桎梏,嘴里喊着沈月浅,“姐姐,金子,金子,拿着。”嘴里哭得厉害,他明白,出了这道门,沈月浅就是别人家的了。
高氏年纪大了,一时不察被他挣脱出去,见他抱着沈月浅大腿,仰头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心里也跟着难受,沈月浅对小七如父如母,血缘里的亲情哪是这么容易割舍的。
小七固执的抱着她的腿,这时候,迎亲的人已经到了门口,又传来鞭炮声,周寒轩蹙眉,上前拉小七被他踢了一脚,“姐姐,姐姐,金子,金子。”是他拦着文博武得来的金子。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姐姐在府里不被人欺负,吴二说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银子,旁人就不敢欺负他的姐姐了,吴二说他的姐姐没有哥哥,成亲后日子会难熬,打架没有人帮她,什么事都有忍着,因为他的姐姐没有哥哥。
沈月浅终究泪雨如崩,弯腰抱着小七放声大哭,她的小七,什么都明白,往日不表露是怕她伤心,心里比谁都担忧她,近三个月问夫子的问题全是关于女子出嫁事宜的,没爹的孩子要学会自己坚强,她以为将小七护得好,她还是让他过早长大,懂得了人世间的艰辛。
姐弟两哭声大,余氏和小高氏也走了出来,余氏赶紧拉着两人进了屋,将门关上,小高氏也怕了,“我说浅姐儿,今日可别哭啊。”要是传出去了可觉得是不吉利的,文家那边也会不高兴。
小七搂着沈月浅的脖子,哭了一会,兀自抹了泪,鼻子还一抽一抽地,钻进巾子里,小心翼翼地替沈月浅擦了泪,“姐姐不哭了,小七在家等着你回来,夫子说两日后你就会回来的,小七等着你。”
沈月浅抱着他,原来她才是脆弱地,脆弱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的东西上辈子不曾体会,这辈子不过是遵循自己的心意,孤单了一辈子,她将小七和周氏看做是她活下去的牵挂,她何尝不是她们的牵挂?
小高氏还欲上前劝,被余氏拉住了,这时候,除非沈月浅自己停了,否则出了门一眼就会被发现。
门口久久没等到人,文贵看了看时辰,着急起来,大少爷特意吩咐今日带的都是金叶子,哪怕是周家几位表弟,他往里边塞金叶子都没含糊,怎地还不见新娘子人影?凑到文博武身侧,压低了声音道,“主子,要不要让人进去催催。”错过了吉时就不好了。
“不用,等着就是。”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见周寒轩背着新娘出来,文贵皱着的眉头更深了,周寒轩身侧,小七牵着沈月浅小手,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文贵心里顿时明白了,上前索性将袋子里的金叶子全给了小七。
周寒轩将沈月浅放进轿子,叮嘱了文博武两句,既是他背着沈月浅出门,自然是以舅兄的身份,文博武一一应下,拱手离去时,红色喜服被一双白皙的小手拉住,他手里还拿着文贵刚给的钱袋子。
“博武哥哥,我把银子金子都给你,你不要欺负我姐姐好不好,以后小七还会努力挣钱孝顺你的。”说着,将袋子推给文博武。
文博武一怔,喜娘拉下轿子的帘子时他注意到里边的人拽紧了裙摆,心里明白为何耽搁了这么久,蹲下身,替小七擦去脸上的泪痕,耐心道,“博武哥哥会对小七姐姐好的,你放心吧,金子自己留着,两日后,博武哥哥带姐姐回来看你,陪你去郊外骑马好不好?你不是想要一匹马吗?博武哥哥给你选好了,小小的一匹马,你长大了他也长大了,好不好?”
文贵在旁边着急,随亲的官员也跟着急了起来,磨蹭了这么久已错过了吉时,再拖下去,真的晚了。
小七睁大眼,水雾朦胧的眸子看上去分外可怜,“真的吗?”
“博武哥哥骗过小七吗?”
小七认真的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吴二说他知道很多相公醉了酒会回家打妻子,坏婆婆每天让媳妇去院子里跪着,吃饭的时候不准上桌子,等大家吃完了才准自己吃,成亲后日子一点都不好过,可是,文博武确实没有骗过他。
见他情绪平静下来,文博武捧着他的脸,温声道,“博武哥哥会照顾好小七姐姐的,要是博武哥哥说谎就遭天打雷劈受万箭穿心而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