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下起了雨,倾盆如注,顺着琉璃瓦哗啦啦浇灌入野,伴有狂风,吹得檐下铜铃一个劲儿得响。
有赵璟躺在身侧,鱼郦原本就睡不着,她轻轻从他身上爬过,赤脚下床,摸索着往外走,刚走到殿门口,禁卫就来问她:“姑娘有何事吩咐?”
这是客气的说法,实则在提醒她不能出去。
鱼郦摇摇头,裹着件双窠云雁灯笼锦的外裳,瞧着门外漫天雨幕出神。
从前在昭鸾台时,遇上这种下雨天,她们几个姑娘不爱出门就躲在一间小屋里看雨。
华澜年纪小嘴馋,总要东西吃,吃腻了宫里的糕饼果子,鱼郦就找了个铜炉子,专门给她烤栗子烤芋头吃。
鱼柳爱美,最喜欢搬一张梨花几放在窗前,对着铜镜贴花钿。
那花钿啊,十次有九次都是歪的,华澜每回笑她,都要被她揍得嗷嗷哭。
有时候蒙晔会来找鱼郦商量事,两人在隔扇里面,说到要紧处,外头传来华澜响亮的哭声,蒙晔实在听不下去,扬声道:“我说鱼柳姑娘啊,你就高抬贵手饶了小华澜吧,赶明儿我去洛阳,给你买个俏郎君回来,天天为你对镜贴花黄。”
鱼柳雀跃:“说话可要算数。”
被揍肿了的华澜则裹在夹袄里,嘟囔:“脸就是歪的,贴也贴不正。”
又招来一顿揍。
那时候的鱼郦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会结束,她觉得大周国祚会一直绵延下去,她们几个会在那间小屋里待到老。等到她打不动了,她就把位子传给华澜,她和鱼柳替华澜做些琐碎善后的事,再招几个鲜妍活泼的小姑娘,一代代培养,让她们继续为瑾穆效力。
鱼郦倚靠着殿门,朝外伸手,雨水跌落掌间,撞碎了,四溅飞去。
深秋的水里带着凉意,沁入肌肤,鱼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后有人为她披上鹤氅,浓郁的龙涎香袭来,她几欲作呕,赶在他把手伸到她胸前想要揽她入怀之时,她猛地推开他,冲出殿门。
守殿的禁卫慌忙要去追,被赵璟喝止。
鱼郦赤脚在雨中奔逃,赵璟就跟在她身后,她跑得其实不算快,赵璟稍微用力就能追上她,将她裹挟入怀,可是他没有,他想看看她要去哪儿。
暗夜雨幕中,鱼郦穿过几道宫门,守门勾当官瞧见她身后的赵璟,皆跪伏叩拜,没有敢阻拦的。
就这样,鱼郦跑到了宣德门。
她提起裙摆要上阙楼,被赵璟拉了回来。
他扼住她的手腕,脸上雨水横流,压抑着怒气:“闹够了吗?”
鱼郦不说话,只激烈挣扎,但赵璟扼住的是她的左手,余下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力气,扑通两下,像脱水的鱼,被捆缚住再难挣脱。
崔春良领着内侍们追来,他给赵璟撑伞,赵璟一手捏着鱼郦的腕,一手夺过伞罩在鱼郦头顶,他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在雨中,薄薄的寝衣早已浸透。
崔春良从黄门内侍手里接过另一把伞,给赵璟打着,喘着粗气:“官家去阙楼上的庑房里避避雨吧,奴知会内侍省,让他们抬肩舆过来。”
赵璟抬头看了眼那高耸入云的阙楼,极其厌恶:“不去。”
他把鱼郦拖进怀里,在她耳畔问:“是想让我把你绑回去,还是想让我把你抱回去?”
鱼郦力气耗尽,螓首低垂,青丝被雨水浸透紧贴着面颊,又变回了那寡言苍白的模样。
赵璟不再啰嗦,扔开伞,将她打横抱起往回走。
磅礴大雨顺着伞骨落下,在地上砸出水坑。赵璟低头问鱼郦:“这里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拼了命也想再来看看。你从前不是很怕高吗?是谁帮你治好的?”
鱼郦目光呆滞,神色木然,像没有听见。
赵璟不再问,抱着她疾步回寝殿,吩咐宫人送热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