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见他实是平易近人,拘束之意渐去,笑道:“如此说来,若品茶味,还是煮新鲜叶子最好。”
柴九微微摇头,道:“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最是大忌。”
沈放心头一震,低声道:“晚辈受教。”
柴九微笑道:“谈不上说教,不过提醒小友一句。小友聪明机警,若再谨慎,前途无量。”顿了一顿,又道:“鲜叶自然也可冲泡,但我也试了三、五十种茶叶,都有苦、涩、草味,且味道寡淡,无烘焙后之香气。若是水煮,则杂味更重。如同生肉水煮,必有血腥膻气,烘烤却是极香。”
沈放点了点头,道:“倒是也好比人,须得经历磨砺,方才深醇。”
柴九将茶壶中茶水倒到碗中,却只倒了沈放面前一碗,道:“小友此语说的极好,既然如此,这第一泡也叫你尝尝。”
沈放见那茶色发黑,倒似药汤一般,好奇道:“怎么,这第一壶惯常不饮的么?”
柴九道:“此法也是潮州一位高人相授,他说这第一泡味道过于浓厚,闻着香,吃到口中,却嫌太过味重。如此冲茶,实以第二、第三壶为最佳,四壶以后,滋味渐失。”呵呵一笑,道:“少涩老寡,最好不过少年时。”
沈放闻言也是一笑,端起面前茶碗,举碗齐眉,道:“晚辈却之不恭,敢请一试。”那茶仍烫,轻轻呷了一口,先觉一丝苦味,随即便是一股浓香,似有一点兰花之气,与自己平日所饮的茶汤果然大是不同。口中略一回味,又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意,又连饮两口,放下茶碗,赞道:“果然与众不同,有股独特的清香之感,舌底生甘,又有……”脑中反复思索,好半天才接道:“似是一股山石之韵。”
柴九眼神一亮,似是略觉意外,道:“不想高山流水,竟遇知音。小友果然是妙人,莫非之前也饮过此茶?否则何以品出山石之味?”
沈放忙道:“小子不曾得见,胆大妄言,还请勿怪。”
柴九呵呵一笑,将茶壶中茶水倒尽,又提水壶注满,方道:“这壶中所泡,乃是‘晚甘侯’,生于武夷山岩壁之上,自带一股岩韵。能品出这股味道,当真是万中无一。”“晚甘侯”早见于南北朝,名于唐代孙樵,唐宋皆为贡品,所取又皆为山中野生古树,产量有限,多是极品“片茶”和“腊茶”,民间见之极少。
所谓名山出名茶,武夷山岩茶之名自汉代便是家喻户晓。“晚甘侯”乃是武夷岩茶统称,其类也是不少。如今武夷山茶自是以大红袍最为出名,但彼时仍无此名。相传明洪武十八(1385)年,举子丁显上京赴考,路过武夷山时突染重病,腹痛难忍,巧遇天心永乐禅寺一和尚,取其所藏茶叶泡与他喝,病痛即止。岩茶有解毒防病、消食去腻之效,彼时人已知其性。丁显考中状元,前来致谢和尚,问及茶叶出处,得知后脱下大红袍披于茶树之上,乃得“大红袍”之名。
沈放倒觉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子信口开河,贻笑大方。”伸手接过茶壶,在两人碗中分别倒满,看茶汤颜色呈褐红,果然比先前淡了几分。
柴九也端起茶碗,饮了一口,道:“这水凉的太快,还需煮上一瓶。”
沈放不待吩咐,起身拿起瓷瓶,见旁边有一木桶,拿起桶内木勺,舀水注入瓶中。
柴九道:“小友可知这水来自何处?”
沈放道:“水色清冽,视之如墨,莫非是山泉深潭之水?”
古人饮茶,对水尤为讲究。陆羽《茶经》有云:“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这其中井水评价最低,除了水井中常落杂物,还有其水不流之故。
天南地北,各地山泉,皆是煮茶上上之选。但有人偏爱自泉急流处取水,也有人独爱沉潭中水,各有说法。这潭水相比山泉,要更加冰寒,若非日下细看,颜色就近乎发黑。
柴九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此乃武夷山山泉中段之水。”
沈放微微一笑。
柴九一眼看破他心思,笑道:“小友可是笑我劳民伤财,只顾口舌之欲,未免奢靡过欲么。实不相瞒,此乃一位老友知我好茶,每年三千里运来,实在推辞不得。”
沈放面上一红,道:“小子筚门闺窦之家,未免少见多怪。这各地的水当真有不同么?”
柴九哈哈一笑,道:“或许是有,可惜我也喝不出来。”
沈放更觉此人坦荡,也笑道:“如此说来,介甫公与东坡先生论水,也是子虚乌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