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村,雨停了。
林绢的村子挺古朴的,那种电视里常会看到的七八十年代农村的典型样子。很长的公路上光秃秃几根电线杆,周围很空,放眼不多的几座高点的楼房在那边零星杵着,和近郊那些农村房子样子很不一样。
车再往里开房子就渐渐多了起来,依着农田一户户独门小院落,大多两三层楼面,式样差不多,许多是翻新过的,砖头被雨水淋过后颜色很鲜,倒应了书里一个词——红砖绿瓦。外头半拉子高高低低的栅栏围成圈,隐在槐树浓密的枝叶下,感觉还挺别致。几只鸡在栅栏后的棚子里瞪着双滴溜圆的眼珠子盯着我们看,车从边上经过,拍着翅膀唧唧咕咕一阵鼓噪。
林绢说这地方一点都没变。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张脸是满足的,好象长久的心愿刚得到实现似的满足。而她在一圈人围观着的当口从她鲜红色POLO里跨出来时,一张表情更满足,几乎可以用春风得意来形容的满足。
虽然车子被弄得挺狼狈,就她那一身夏奈尔最新秋季装,这样的行头在这地方除她以外再无第二人。还有她染得很嚣张的发色,她古绮的包包,她无可挑剔的妆容……一切都让她显得和周围的人那么的格格不入,所以总得来说,林绢这次衣锦还乡式的到访是成功的,虽然天公不作美。
“这不是林涛他女儿吗。”
“呦,原来是绢子,都这么大了,真俊啊,像她妈。”
“真和安凤活脱脱的像啊。”
“啧啧,闺女出息了。”
一路走到林绢家,一路目光闪闪烁烁,还夹着一些低低的赞美。对此林绢似乎全然没有意识,虽然我知道她心里头是得意的,狐狸精的得意就是无声的张扬,这是狐狸说的。她这会儿的样子就跟狐狸淘到了某件奇装异服后穿到大街上臭美时一模一样。
林绢家很大,正如她所说的。
六幢楼圈成个大院,虽然多年不修看上去很旧了,不过很多地方还比较完整地保留着原先雕梁画栋的痕迹,颇为气派,听说现在是县里的文物级建筑,受保护的。
将近二十年没有交往,所以刚进门,气氛还是比较尴尬的。一屋子的陌生人,对我,对林绢来讲,都是。不过过不多久气氛就稍微活络了起来,乡下地方人爽朗,几句话一说,扯着扯着就谈到林绢的小时候还有她爸爸小时候的事,刻意避开了那些不怎么让人愉快的话题,而林绢也乖巧地回应着,所以还算融洽。
只是当她三奶奶,那个瘦小的老妇人和几个老姐妹进到客堂里时,我留意到林绢的脸色沉了一下。也不知道她三奶奶有没有留意到这点,打了个照面,我听见三奶奶夸她长高了,长得像她的妈妈,相当客套,虽然话音不冷也不热。
而林绢这里,我一直没听她叫过她一声奶奶。
之后老太太和几个姐妹一起进里屋去了,留下一屋子人继续攀谈。而林绢似乎一下没了和别人搭讪的念头,客套了几声,也不再管我,一个人拉了张凳子在客堂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周围的人和摆设,享受着周围闪闪烁烁的视线。
一直以来,林绢对自己老家抱着种特别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是自小沉淀出来的。比如她对她三奶奶的恨,以及对村子里人极强的炫耀欲望。
她认为她三奶奶霸占了一切属于她爸爸的东西,她觉得村子里的人一直都看不起她和她爸爸。可也正因为始终这么认为着,所以她看不到一些比较客观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在她告诉我的话语里,可她从来没有让自己正视过它们,即使自己在一天天成熟。
林绢的爸爸嗜赌,我想这也大概就是促成现在的林绢无论做什么事,眼睛里只看着钱的原因。
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她爸爸中了别人的套,输了几千块钱。想想那是个什么样年代,几千块钱,在当时来说可是了不得的数字。哪来的钱去还?房子都抵押了,老婆跑了,走投无路间想起了她的三奶奶,因为老太太偌大的林家房产里有着属于他的一份,而且她还存了很多古董首饰,乱世时侥幸没被抢走,藏得很仔细。
可没想到老太太死活不给。扣了属于他的房契,叫上她儿子女儿拉了村子里几个壮小伙子把着门,把他当贼似的撵在外头,而且当众撕破脸,让他滚,永远不准踏进林家的门。
这事被闹得相当大,大到足以在一个才四五岁大的小丫头心里留下深得抹不去的阴影,那种对大人间争吵的恐惧,那种当众被人冷眼旁观着的羞辱,那种对亲人间说翻脸就翻脸的困惑……所以虽然后来她三奶奶示意林绢跟着她走,可林绢还是执意跟着她爸爸一起离开村子。她说她受不了那些人看着她的眼光,还有她三奶奶那张脸,她说那张脸就像个母夜叉。
而这些事每每听她断断续续谈起,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压抑。甚至都无法安慰或者开导她,当她对着你说着些近乎偏激的话的时候。因为无论怎么样,即使很多东西都随着时间而渐渐变淡了,一些从小就沉淀下来的某些特殊的心态,你很难说服她去改变。正如你无法让一个孩子去理解当时那种混乱的局面。
正边琢磨着边喝着茶,几个阿姨辈的女人走到我和林绢边上坐下。其中一个比较面熟,就是林绢她三奶奶儿子的老婆,应该叫婶婶吧,反正林绢什么都不管的,统统叫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