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遥从这场日夜纠缠他八年之久的梦里醒来,呆呆地从松软的床上坐起,身上那日受的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有侍者日日来给他换药包扎,而他只需要躺在床上休息。
那日他攥着那根发带哭着说出当年的真相,他曾想过萧吟的反应,或许会是气愤,也可能是冷淡,但萧吟却笑着说:“当年你就已经自责过,我记得那时我就没有怪你,现在也依然如此。”
这些年江煊说他在自己折磨自己,是他自己无法走出自责愧疚的藩篱,其实当年的事跟他毫无关系,如今听萧吟亲口说出来,他觉得自己本该如释重负,了却一桩心事,可是他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起初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萧吟没有怪他失手弄瞎自己的眼睛,还对着暗阁所有人说他是自己的恩人,自己找了很多年才找到他,以后要好好报答他的恩情,随后他就被安排住进了侯府里一处单独的院落,每日都有侍女小厮前来照顾他,饭菜点心都精致无比,是他从前吃不到的东西,面对这些,他应该高兴才对,然而他这些天没有多少高兴的情绪。
他每天都有些浑浑噩噩,回想着萧吟在他们重逢后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在萧吟以为当年那个人是江煊时对待江煊的态度,以及那天揭开真相时对他说过的话,他这些天反复地想,纵使再笨也看出了一些问题。
萧吟从很早开始就在查他的身份,基本断定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逗他玩,而在江煊出现之后,萧吟也并没有完全相信江煊的说辞,后来也试探地问过他,从蛛丝马迹里大致猜到了谁是真谁是假。
所以,萧吟对江煊的温柔好意可能多半是假的,那么对他呢?
萧吟对他的好与坏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呢?
他看不懂也猜不透,萧吟也许惯常就是这样深不可测的人,可以对着明知是欺骗自己的人好言好语,也可以对着明知是于自己有恩的人冷言冷语。
“公子,吃饭了。”送饭的小厮将好几样菜一一摆在桌上,笑着唤他,“先吃了饭,再给您换药。”
一开始这间屋子里有许多侍女,后来看出他与女子相处很不自在,管家就全换了小厮过来,又见他不喜欢与外人多接触,喜欢独处,便又迎合他的喜好将小厮们都打发到屋外,没有他的传唤不会随便进来,只有在打扫屋子和送饭时会进来说一声。
江遥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但萧吟把他安排在了这儿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他不知道是多少次问小厮:“主……主人他在哪儿?我可以去见他吗?”
“侯爷让您好好休息,不要多想。”小厮的回答也没什么变化,“侯爷应该是在忙吧。”
看江遥不说话,小厮又道:“侯爷说了,您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做什么就跟管家说。”
“没有。”江遥看着面前的饭菜,摇头道,“我什么都不要。”
江遥一直是这样沉默寡言,小厮也已经习惯了,正想退下,江遥又问:“那……我可以去见我弟弟吗?”
“小人去帮您跟管家说一声,应该是没问题的。”
江遥说了声“谢谢”,拿起筷子挑了几样清淡的素菜吃,暗卫平日一般不碰荤腥,一来是保持体重,二来是荤腥之物往往吃了有味,不利于隐藏,因而他看着这些大鱼大肉,反倒吃不惯。
他不知道萧吟今后会怎么对待他,是一直把他当一个恩人那样客气礼貌地供在家里,还是答谢他一番后就不允许他再待在自己身边。
如果可以选择,他不想当这个恩人,宁愿像之前那样继续做萧吟的暗卫。
他突然明白了过来,自己之所以高兴不起来,大概是因为自己一直把当年那件事当作与萧吟唯一的羁绊与牵连,如果再重逢,他还可以有正当的理由让自己留在萧吟身边,是愧疚是弥补都好,可如今萧吟知道了真相说并不在意,就像是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的羁绊,从此之后他们照样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尘归尘,土归土,就此陌路,毫无关联。
本该就是这样的……
可是江遥很难过,他等了这么多年,有不甘心也有欲望,现在萧吟不怪他了,会不会……多喜欢他一点呢?
吃完饭后,方才那个小厮找来说可以去见江煊,而且让他最好晚饭时去,因为萧吟会跟江煊一起吃晚饭,他也可以一起去。
于是快到晚饭时间,江遥便早早去了前厅找萧吟和江煊,走到屋外,隔着敞开的窗子他看见了坐在窗子附近的江煊,余光里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而萧吟坐得稍远,似是在煮茶,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片衣袍,同样的,萧吟也应该没瞧见他在窗外。
他正要走进去,听到江煊在里面说:“不知侯爷接下来是不是还打算让哥哥留在府中?”
萧吟沉默了片刻,回道:“看他自己的意思吧,他要是想,当然可以。”
屋外的暗卫都在暗处,没有人守在门外,江遥侧身躲在窗边,静静听着里面的对话,虽然他猜到江煊其实是在帮他问,但他不知为何没有勇气走进去听,或者说,他怕萧吟当着他的面会骗他,没有他在,萧吟应当会说真话。
“哦,那不知侯爷是打算让哥哥以什么身份留在府中?”江煊又道,“之前他是您的暗卫,但现在是不是不太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