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忆南走进庭院,抬头望见站在楼上的唐粒。她穿着白裙子,头发高挽,细颈玉洁,墙上射灯倾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了一层柔光,皎白似梨花。
周忆南不止一次望过唐粒背影。那年春天,在校园巧遇她和同学春游归来,她们骑着单车说笑,她的背包里插了几枝开得灿烂的梨花,忽然松开双手,任由单车冲下斜坡。
整个春天像雪亮的瀑布似的,从悬崖奔涌下来。周忆南站在篮球场上,单手抓着球看那女孩远去,她后背斜插梨花,像侠客背着长剑,生命的快意尽在那一撒把的瞬间。
花瓣在大风里飞扬,女孩的身影被硕大的梨花遮住,笑声如铃,洒了一路,像山野花魅偶然来到人间。那是时年20岁的唐粒。
唐粒赏完水彩画,想往上走,眼角余光瞥到楼下有人,她回头,大门口,周忆南仰首望着她。
落日西沉,晚霞透过玻璃幕墙照进来,周忆南身着白衬衫,臂弯搭着商务西装,身材高挺修直,有一种冷肃的气场。唐粒心跳激越,沉寂了几秒,喊道:“周总监。”
周忆南扯松领带,缓步走来。唐粒想着在那天在石榴园没发挥好,想跟他多说几句话:“我爸跟人在外面铺草坪,我过来玩。”
周忆南颔首,踏上楼梯,忽有人从楼上探出头:“周总监,风水大师他们已经到了。”
风水?唐粒眼神噌地亮了。养父老陈以前听说这一行很赚钱,专门去研究过,但空有理论不能成事,最重要得找一堆吹鼓手卖力吆喝,把名气打出去。
包装成大师,得花大钱,老陈死了这条心。唐粒很想见识这位大师的水平,周忆南看出来:“上去看看吧。”
周忆南的声音温风如酒,毕业后三年再见,更加令人心荡神驰。天热,他袖口微挽,露出黑金腕表,后背汗湿了一块,唐粒离得近,闻见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松木香,大概是洗发水或沐浴露的香气,她腿间泛软,心里闹哄哄,暗暗走慢些。大学时她就知道,周忆南对她有最直接的吸引力。
新婚夫妇的卧室很宽大,提供特大号双人床,起居室和浴室,露台正对着蔚蓝大海,海中小岛和珍珠养殖筏零星散布。
室温开得很低,唐粒感到凉爽舒适,低叹一声。周忆南侧首看她几眼,她热得鬓角发丝湿贴,颈侧细小绒毛晕染在光线里。
室内人很多,有几人是周忆南的下属,风水大师只带了一名弟子,手拿罗盘滔滔不绝。唐粒听着好玩,但她自小没财运,长这么大,只中过一次奖,是她读小学的事:有天她梦到一串数字,养父老陈拿去买彩票,中了一千多块。
风水大师业内知名,给很多公共建筑看过风水,平素不看内宅,这次是给副总裁沈庭璋面子。周忆南和助理飞去香港把他请来,陪他和弟子在云州玩了几天。
新娘方发来的整改清单里,第一条提到庭院直冲一条带桥的路,老一辈说有煞气,但酒店高层提出换一栋,她不肯。风水大师认为庭院西侧有个莲花环岛,冲淡了路桥带来的煞气,使大凶转为大吉,如果对方还不满意,就在卧室外墙留个中空,做成太极图造型,化煞气为财气。
书房的方桌也被提了意见,四角尖尖不好,风水大师建议酒店换成圆桌,再在墙上挂一面铜镜。唐粒心里发笑,她总算知道那些丑得震古烁今的建筑是怎么搞出来的,不见得是设计师水平差,可能是应业主和业主身边亲朋之求。
清致雅洁的空间里堆砌各种杂乱元素,不伦不类。唐粒偷瞥周忆南,他跟在风水大师身侧,面容肃正,似乎在想事情。
酒店员工送进鲜花,换掉起居室桌上的瓶花。目前还没客人入住,但细节一丝不苟,极尽尊荣。
酒店员工插花,花束上的蓝色缎带掉落,唐粒弯腰拾起,想扔进垃圾桶,转念拿在手上摆弄。
集团拓展新能源燃料业务,周忆南去监管部门办理许可证,开了一下午座谈会,有关人士仍然表示再研究研究。还能从哪里再想想办法?他暂时理不出头绪,下意识看向唐粒。唐粒正在看他,霎时乱了方寸,错开眼神。
裙兜的手机响了,唐粒把手中物事放到桌上,走开接电话,是老陈打来的。挂了电话,唐粒走回来,轻声道别:“周总监,我爸喊我去吃饭,再见。”
这家酒店中餐厅是名厨打理,周忆南本想让人给工人送些酒食,他停顿一刹:“去吧。”
唐粒走开,周忆南目光低淡,瞥见桌上物事,唐粒用扎花的缎带编出一颗星星。
中学时,有女生用塑料管编了365颗彩色的星星,装在玻璃瓶里送给周忆南,他没收。印象中那种星星很秀美,听说中间是玫瑰花形状,唐粒编的圆滚滚,像用简笔画的立方体,俏皮可爱。
四下无人注目,周忆南长指轻拂,掠走一颗星,把它收进西装口袋。走到露台上向下望,唐粒走在晚霞云端里,衣袂翩然。
看完风水,一行人去餐厅就餐。海滩上,唐粒和工人们围坐吃喝,可能是炒面炒饭和卤味熟食,便宜实惠,油水重,味道未必好,却是劳作一天最舒服的时刻。
月明光光星欲堕,海面波光隐隐,映照着那朵梨花。周忆南目光流连,他们吃得很快乐,不时划拳,唐粒又赢了一把,突然拍了一下小腿。
蚊子没打着,唐粒扬手连抓几下,周忆南嘴角上扬。最普通平凡的日子被他们咂摸得有滋味,远比他在饭局跟人虚与委蛇来得痛快。若有一日,他想成为其中一员,在海滩散散步,在街头喝杯酒,花瓣打着旋儿落进空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