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惜命,就不要往下查。”这回定定地看她,却不再是命令的语气。裴训月心旌大震,因为她借着月色看见一点模糊的水光,几乎以为那是宋昏的泪眼。
可他马上就转过身去了。
毛领从她手心里滑过去。她抓不住。
北坊的梆子忽然响了起来。像饱含感情似的,一声声余音漫长。
居然已过子时。
那一晚,金吾卫和司里众人果然什么也没有寻见。拘寻张通尸体的状令贴满北坊大街小巷,却一点踪迹也无。
之后的这两日,裴训月却安生在司里待着,再没下塔。外人眼里,她仿佛已将楚工匠和张通等事抛之脑后,只专心处理些僧侣盗窃的小案。但贴身跟随的展刃和红姑知道,她做了三件事。
第一,她再次装成普通百姓,去了八鲜行,终于打听到鱼贩张大每天中午会回家歇息半个时辰,期间并不关摊。奇怪的是,街坊说每天都有一个人专趁中午张大不在的时候来挑鱼,对着鱼左右摆弄。据左右四邻回忆,那人走路一跛一跛,却衣着不俗,看样子,是什么高门里的家仆。而裴训月问了胖婶,胖婶说,为了便宜,她总是下午开摊时第一个去挑鱼,买回来就放在冰桶里。
第二,她仔细和胖婶排查了厨房的所有物事,发现张通假死那日,让众人都腹泻的东西是一块卤水豆腐。她没下筷所以逃过一劫。而那天吃了豆腐的红姑林斯致等人,无不泻肚。据胖婶说,豆腐当天买来就放在厨房里,没人碰过。不过,冯利大人倒是借口查看菜品,进厨房转了一圈。
第三,裴训月拆开了蒋培英给她的那封名帖,信里说,北坊荒僻寂寞,凶案频发,蒋培英好奇裴松查案决断,想请他花前月下,红袖添香,共赏娇花,同探故人案情。
裴训月收集完这些线索,又暗中去了柴房几次,和严冬生交流了从楚工匠手里拿回的词卷。严东生表明,他对“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这句话中提到的人名一无所知。不过他对“开平十四年”很有印象。
开平是梁太祖的年号。开平十四年,裴训月才八岁。严冬生那时大约十四五岁。
“我记得那年有一件大事,波折到我们保定府——开平十四年,林太傅受贿案。当时太祖震怒,要彻查官学。我当时在读书,为此禁了大半年的学。我们那时候念的读本,好多都是太傅编撰的。”严冬生用茶水慢慢地写。
裴训月盯着太傅两个字,像忽然被人挑起脑中一根积年沉寂的经脉。太傅林归一,位列三公,太子之师,天下尊崇,帝王抬爱。可因为某一桩大罪,他好像忽然就被捉进诏狱,过不了多久就被车裂而死。裴训月那时候太小,根本记不清来龙去脉。她只记得李继昀死了老师,消沉了一整个夏天。
开平十四年那是大梁盛世的开端。太祖文韬武略,爱民敬天,四方来贡。而她阿爹裴振安在那一年彻底平定漠北。镇北侯从此声名鹊起。
阿爹娘亲也是那一年才从漠北回京,带回了她那身体羸弱的弟弟。
十三年前的事了。开平十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裴训月忌惮宋昏的嘱咐,怕刺客又来,所以没有贸然下塔和楚工匠会面。但这诡异词卷上的一句话,尤其“陈清晏”三字,使她夜不能寐,朝思暮想。
终于,在离蒙人春贡只有五天的那一晚,裴训月做了个决定。
她给钟家去了一封回帖,封面写:吾兄蒋培英亲启。
蒋培英收到信的时候,正在光着膀子泡盐浴,热气腾腾中他一刀划开了封蜡,对着“吾兄”两个字轻蔑一笑。
“这么客气,到底是谁套谁的近乎。”他嗤。
虽然如此,他依旧认真看完了回帖。帖子上寥寥数语,讲了很简单的两件事。第一,裴松恭贺他新春,感激若无他帮助,自己万万抓不到真凶陈小珍。第二,裴松答应了他的邀请,自己定会赴约,将夏斌案子内情转述。
嗐。蒋培英读完,把名帖一扔,躺进澡盆悠悠舒了口气。说得这么文绉绉,无非就是——
好色之徒,上钩了呗。
蒋培英回忆起裴松那薄得风吹就能倒的身板,咽了咽口水。找女人倒是不难,不过,找十个八个的,这厮受的住吗?
他鼻孔朝天,仔细思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