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捂着他的嘴,架出刑室。庄衡摩挲着扳指,久久伫立不动。流萤【今日双更】七月的关中笼于蒸腾的暑气,酉时初,太阳仍高悬于空。无垠麦田铺至天际线,枣红色的骏马劈开光秃秃的麦茬,驰骋在乡野小路上。路的尽头是一片墓地,孤零零的新坟前,站着两男一女。一声长嘶,令三人一齐回头。萧童跳下马,看着一袭白衫的李慎,一步步走了过去。二人视线胶着,她停下脚步时,脸却转向绿瑶。“她怎么死的?”绿瑶眼泡红肿,“上吊。”“你是丝娘的兄长?”萧童又问陌生青年。“是。”“她为何自尽?”青年面露痛色,“都是那些畜生造的孽!丝娘被救后,常癫狂发作,前日夜里,一个人在房中吊死。”萧童看向那块崭新的墓碑,“该死的人不是她。”“丝娘生性脆弱,身份低微,摊上这种事,除了求死,她还能怎么样?去手刃那些畜生、那些大人物吗?”“这不是她的错。”绿瑶怒道。李慎叹了口气,“小小年纪,不惜以死夺回尊严,怎么能是脆弱呢?”青年也觉得自己失言,更加颓唐。“你们回去吧。”李慎说。绿瑶和青年一一拜别,乘马车离开。田野中只剩下一男一女一马,还有沉默的坟茔。萧童没看他,“是郎君出钱安葬丝娘的?”“其兄找到我,借了十万钱。”“若是郎君受辱,会以死维护尊严吗?”“阿鸢为何这么问?”“那天,郎君坐在水缸里,是想憋死自己吗?”“你怎么还记着此事?”“回答我。”他背对着她的背,眺望无边无际的麦地,“以前有过。”“以前?多久以前?”“重新认识你以前。”他的后脊贴上高热的脸颊,这股热气传入他体内,奋切地横冲直撞。他转身牵住她的手,一前一后上了马,挥鞭策马而去。傍晚的热风裹挟着萧童的声音:“听说我阿耶出狱那日,郎君就被放出宫了?”李慎手执缰绳,虚拢她在怀中,“是。”“郎君怎么向皇帝和诏卫解释我们的事?”“熟稔小友。”他原以为她会生气,谁知她笑道:“郎君最信圣人之道,怎么欺骗自己的父亲?”“君子贞而不谅。再说,我们本就是好友。”一路嚣尘扑面,日头落到远山之后,余晖熔金。马扬蹄而止。“这是哪儿?”李慎不答,牵着她往路边密林里走。暮色四合,土润气溽,鸟啼清脆,没有人迹。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小径,伸向一片开阔的平地,野草疯长,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萤光。萧童喜道:“流萤!”她的指尖移向一株大树,“还有秋千!”她提着裙摆跑过去,站在秋千上,双手攥住绳索,喊着“郎君”。李慎笑着跟上来,“你坐下。”“我喜欢站着,能看得更远!”“那你站稳了。”他举起胳膊,轻轻推了下她的后背。萧童喊道:“郎君没吃饭吗?”他只好加重力道,把她推向空中,萧童激动大笑,山郊晚风吹走了燠热。李慎也跟着笑,看着她像一只鸟儿飞来飞去、欢呼雀跃,连日来积压在他心口的郁气一扫而空。萧童跳了下来,随手摘了一片宽叶,折好放到唇边,吹出奇异调子,不多时,大片的流萤飞到她头顶上,随着她移动,她走到李慎面前,便有成百上千的流萤围绕着他们,如同置身星海。她笑着张开双臂,看流萤在她四肢间飘动。她是天地万物灵长的结晶,神性和邪性集于其一身。她能蛊惑人心,也能看透人心。李慎越过她,看向不远处隆起的土包,散开的流萤纷纷飞往土包上空,形成大团大团的光斑,渐渐拢成人形,来自遥远记忆里的面容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这奇诡而绚烂的一幕让李慎从头皮颤栗至全身,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直愣愣地跪倒在土包前,似一根折断的树干。流萤组成的妇人面孔冷冷地盯着他,他伸手欲触,又慢慢缩了回去。草地上流萤飞舞,在阴迷的暮色中闪烁,光点中的李慎纹丝不动,永远笔直的脊背第一次出现了微曲的弧度。萧童看见他的背在轻微地颤。她与他性情迥异,常常不能理解对方的言行,但她从他身上看出来了,温和之人天生具有忍耐力,擅于隐藏情绪和消化委屈。李慎就像一面铜镜,照出他人的病症,又不至于让人信念崩塌,因为他无害,他身上有一种悲忍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是从他自己的痛苦和道德中提炼出来的。她害怕他会承受不住情绪和委屈的堆积,而像那些受了委屈的人一样,选择用自毁的决绝方式报复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