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确实相当无所谓别人的眼光,无关紧要的人而已。但我认为,他大咧咧地牵着外表为成年男性的我出门逛街时,只是纯粹的缺心眼罢了。
……包括拿着冰淇淋想让我尝尝味道这种事情——!
暂且不说我尝不到味道,光是一个成年男性向另一个成年男性投喂这种亲密行为,就足够让人侧目了。
真是有够出格的了。如果机体会流汗,我现在一定满头大汗。我对于冰淇淋的直观感受只有冰凉而已,但从先生乐滋滋的表情和其他满脸欣喜的孩子身上,我好像对“香甜”有了具体意义的认知。
尽管先生常年和仪器机械打交道,但他并没有逐渐变得神经质和不会与人打交道,我只偶尔察觉出先生的情绪有些许异样。
比如在听见反对者口不择言说出我“反正迟早报废”这样的话语时。但先生反嘲“他一定比你更能看见百年后的太阳”时,前者的脸一样阴沉得不像话。
虽然说的是事实,但听起来像在诅咒的话,先生说起来似乎相当得心应手。
我的程序告诉我应该在先生说出更加糟糕的话语之前阻止他,但我并没有动身。“机体发热故障”这种理由,应该可以当做违抗程序指令的借口吧…。
总发热故障的话应该修理一下吧。但我奇怪的科学家先生在听完我的故障后快乐地笑出了声。
不维修吗,不收集数据吗,不该写报告吗。先生的笑彻底打断我设想中的流程图,人类,我琢磨不透。
这不是故障,但要给它一个具体名字的话,可能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先生笑眯眯,轻易地说出了类似“在他有生之年”的话。
但老实说,这真的不是故障吗?那为什么当我站在先生灵堂前时,不止机体,连以往正常运作的程序都杂乱到快要崩溃呢。
我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该做出什么行动,我好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甚至周围嘈杂的声音都模糊起来。错乱到这个地步,难道还不是故障吗。
先生的同僚拍拍我,我才发现自己低着头。他们的手是凉的。我走在路上,原本崩坏错乱的程序好像自主修复,并向我清晰地呈现出经年老旧的记录。
先生所做的研究报告被一件件回收,在仪器被搬运离开后,“实验室”终于变得空荡荡,什么也没剩下。
只有我的程序忠实地向我展示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我甚至不知是否该庆幸。我仍旧不明白我的故障,好像付出漫长的时间之后,它的情况越变越糟了。
不同于以前发热而导致的机体不作为,而是频繁地执行无意义的指令。冰淇淋化在手里一次又一次,我才知道身后空无一人。
我开始慢慢生锈,但我无法自主维修,唯一能做的就是模仿先生来保养自己,试图延缓我报废的速度。
我好像可以理解死亡,在我蹲下身凝视那一方小而冰冷的墓碑时,在我开口却无人回应时,在我将房间保持着原本的样子,却不知不觉落下了灰时。
于是我开始打扫起房间。也许是生锈连带着程序紊乱,我的速度相较之前缓慢不少,按着顺序擦拭到最后,才抱歉地发现,厨房积的灰多少有些过分。
我不需要进食,但好像会短路。在擦拭刀具时,我的手臂忽然沉坠下去,在等待线路接合时,我反省自己不该直接禁受水流冲洗。
我是在擦刀具吧,这么一坠,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让我本就不富裕的金属镀层更加雪上加霜,要是不小心划出一道口,按先生的性子,可能会大呼小叫地替我贴上一块创可贴。
我思考着机器人贴创可贴显得不伦不类的占比有多高,手臂恢复连接时忽然传来的微弱刺激让我晃了神。
要是真的再出故障就不好了。我这样想着抬起手。好像有什么不对。我试图理解看见的一切——
比如在我划破的金属表层下,悄悄渗出的细微鲜红的血珠。
——《故障》文奚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