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意不以意为其意,其言若言自是发自其心——这是两人方为师徒之时,稍事不讲道法,而论人心之时,相互认同的一句言语。
人与人对谈,如相互知意却不言明,则与欺瞒无异,正人君子,方正之士,自当有话直说,且言语直表本意,不掺杂、掩藏任何其它。
若圣人此时不言,不以正面回应彼时为师之丘真人所问,则是为连当初这一句亦忘却了,人有城府未尽是坏事,但倘若一人仅余城府,于他人而言,便是大难。
真人再度以十数年前,为彼时庐陵王老师时的眼神看向此时圣人,再问,“为师还问哲郎!究竟是几时?!”
圣人心中关于丘真人彼时之教导仍在,纵当年几近凡事都由真人教授,如此于此一位亦师亦父之人面前,当守之礼节不可怠慢。
然所言之事,无论彼时异骨案,早先不久僵血案,还是当下鳞症案,纵圣人自身在其中暗处择机适时插手,左右异案走向,此番行动,真人知了又能如何。
既如今事已至此,已成幻象之真人,定是亦对眼前状况无法干涉,以言语回复无可厚非,亦无关紧要,“早于迁都之事定下,而遣韦巨源至翠峰山向老师询问吟天殿监造一事期间,便已有察觉。”
真人早时确已做好得知
这一回复的打算,但如今亲耳听见对方亲口所言,仍不由大大哀怨长叹一声,“哲郎糊涂啊!”
“糊涂?既老师言朕糊涂,朕不得再糊涂反问老师一句,制精冥石糊涂否?那洛水之上数百尸首糊涂否?隐兵糊涂否?将隐兵屠尽糊涂否?以毒香致使大唐朝臣身染重病糊涂否?”
“世中此时此刻,不糊涂之人又有几个?偏朕欲以乱治乱,如何又不得了?”
真人闻得此两句,只当圣人同还未为太子监国那时一般,心智全然为才当上一国之君的畏怯控制,平日不愿理朝政,全然交由他人代劳,是担忧自己所作任何决策,但凡出现一丝纰漏,或恐有成百上千死者,成千上万蒙难之人。
而全然放手于他人操持,圣人又恐再度成为傀儡一名,只端坐于大殿之上,至寿终正寝一刻,才能见得身边所有人之真面目。
因此,只得又收又放,可总掌握不好尺度,就同此时所言,放一步,至不妥时,又暗中收一步。
然即便如此,还是陆续出了如异骨案、僵血案、鳞症案这般事由,一步步使这名人至中年重返皇位之圣人,不知所从,而皇位又不可轻易弃之,则演变成眼下这般,言独断,圣人终归每日都将大多数决策,交由朝臣去办,言放手,却为了控制局面,连本全然不晓如何施解之道术,都要用上。
真人反复揣度圣人心绪,反使自己心境更为平
稳,念及当初一事,和圣人对视一眼,以梦境之中烟雾化为两把胡床,一张案台,抬手示意圣人坐下。
圣人不坐,真人便单手一挥,将其中一把胡床直直撞向他身后,强行使他坐下——就如当初一师一徒对面对而论道习道那般。
“曾贫道与哲郎,亦未尽整日皆在打坐悟道,不时谈论些古今过往,”真人以袖拂向案台表面,烟雾之中现同一张纸般的区域。
真人于纸上写下十个字,“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然后向当今圣人问道,“哲郎可曾记得,彼时对此十字是何想法?”
“如何不记得,《商君书》曰——以善民治奸民,国削至乱;以奸民治善民,国治至强,之后再论及此十字,曰‘驭民五术’。”
“贫道只问,哲郎为当今圣人,于此十字,是何想法?”
“同当日与老师所言一致,使百姓无暇顾及他事,无自尊,不得自信,短缺钱财,畏怯反抗,如此之政,岂可言为上善之政,而是为懒政,更是为恶政,商君若生于当下,岂能容他活着?”
“哲君既明此番事理,缘何当下所做之事,与此十字竟如此相仿?”
“城中大乱,则将人人闭于房中,待事件初定才得放出,期间除反复由其闻听戒严之令与异骨症害处,可还将彼时真相说与万民知?”
“一时只顾东都水祭,而不去医治已染重症之百姓,对异骨症听之任之,
又何曾不是弱民?”
“接二连三,异骨症后僵血,僵血后鳞症,岂非疲民?”
“辱民自不必说,”真人瞥了一眼此时圣人脑中,知晓五王皆已死于非命,“莫说辱民,就算那一时被贬谪之功臣良将,也未躲过受辱含冤之夙命。”
“长此以往,人人整日为无谓之事担惊受怕,又有何心绪去劳作、经商?可或非为贫民哉?”
“哲郎眼下所行之事,竟与曾经唾弃之事全然相仿,是何道理?”
“难不成,哲郎——当今圣人,便愿如此每况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