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裕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又在快到的地方停下。这个角度,能看到琴酒的侧脸,微微下撇的嘴角紧抿,眼神可称是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可他单手插兜,垂落下来的手臂,却正好留在靠近唐裕的那一侧。 唐裕跟着他走了几步,就维持着这个落后一步的距离。这个时候,一点冻僵的喜悦才渐渐活泛起来,他感到一种刻意为之的、别扭的紧绷,又从这种欲盖弥彰的回避里尝到了一点甜,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嘴角是什么时候扬起来的,伸手扯了扯琴酒的衣袖,像蚂蚁伸出触角,碰了碰前方触手可得的一大片糖浆,然后就坏心眼地站住不动了。 前面的人走出几步,停下来。琴酒无奈地回头看向他。 唐裕明知故问:“现在去哪?” 其实他知道琴酒的目的地。 组织的机构分布,他曾在闲暇时扫过两眼,只是并没有用心去记,这种具体的产业运营是不需要他操心的。之所以能在惊鸿一瞥间想起这个位置,是因为在那张分布图的同一个位置,叠着两个相同的靶场图标。 唐裕并没有看懂图的意思,如果是两个靶场上下相叠,也只用标注有两层就好,这样的图例完全是大动干戈。 可如果不是,它又代表着什么意思?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解答。琴酒领他进了一个护林人的小屋,内容陈设平平无奇,角落的地面却又一圈不起眼的正方形裂隙。不难看出这是一个隐藏的升降平台,站在上面,墙壁感应到重力,自动亮起一面白色的数字键盘。 这种门禁很普遍,只需要输入正确的密码,琴酒抬起手,却做出一个意料之外的举动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卡,漫不经心地隔空一扫。 数字键盘的白光转绿,方形的平台晃了晃,开始向下沉去。 唐裕扶着他的手臂站稳了,这时才意识到标识上的玄机:“下面的靶场是隐藏的?” 或者换一种说法,他看的版本是特供地图。 之所以会有重叠的图标,是因为这个地下的靶场的确有两层,两层之间却互不连通。一个利用思维定势的小关窍,即使被人找到这里,闯入者也只会破译密码,不会想到键盘的后面还藏着一个感应槽。 琴酒见他好奇,就把手里的门卡递给他。卡面呈纯黑色,边缘有凹凸不平的浮雕,唐裕指尖拂过纹路,转头问:“还有几张?” “两张。”琴酒说:“还有一张是你的。” 门卡只有两张,意味着两个人都不在的时候,这么大的空间就处于闲置状态。唐裕唇角勾了勾,半真半假地说:“……浪费。” 琴酒看他一眼:“你批的申请。” 还是你打的报告呢。唐裕心想,十分能屈能伸地闭了嘴。 琴酒说陪,唐裕的确是来陪他的。升降平台到底,地下空间里白光骤亮,唐裕揣着手,像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看琴酒干脆利落地试枪上弹。 他无所事事地靠在一旁的墙壁上,猝不及防地被一副静音耳机当头罩下来,世界在那一秒变的极静。他只读懂琴酒的唇语:等着。 于是唐裕单腿换了个姿势,歪了歪头。 琴酒的大衣在臂弯,叠了一道才没有垂到地上,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微微弯着腰,全神贯注的时候,手臂的肌肉绷起,像只修长精悍的雪豹。 规律的枪声掀起气流,银色的发丝微微扬起。耳机的过滤下,震耳欲聋的声音变得微弱沉闷,浸了水的哑炮一样,倒像某种模糊的白噪音。 前方抛过来一瓶水,唐裕在空中条件反射接过,这时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琴酒已经摘了耳机,旁边的电子屏显示着一个高到吓人的分数,他仰头喝水,额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唐裕也跟着抿了一口,看见他侧过身,说了一句什么。 唐裕摘下耳机,听见琴酒颔首道:“要试试吗?” 其实他本来没有兴趣的,被这么一问,跃跃欲试的挑战欲反而探出了头。唐裕放下水和大衣,站在射击台前时,还特意歪头看了眼分数。 一轮过去,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分数板。 一声低低的轻笑,唐裕挑眉看过去,琴酒刚好在这时侧过头。回过身时,唐裕的胜负欲已经完全爆发了,他右脚收回半步,站在射击台前,闭上眼。 无论之前的自己是否来过,现在这个场馆对唐裕而言就是陌生的,站在台前,就下意识用了警视厅标准的射击姿势。直到闭眼头脑放空,黑暗占据视线,身体的肌肉记忆才开始复苏,他侧过头,微微调整了虎口的位置,刚要睁眼时,身后却覆过来另一道气息。 琴酒悄无声息地扣着他的手腕,将手臂的角度往下压了压。 温热的呼吸拂过后颈,唐裕的寒毛一瞬间全部立了起来,这样的姿势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别的什么。他思维短暂地陷入滞涩,连带着后背都僵了僵,跟着琴酒矫正了几个姿势,身后的人才终于退了半步。 琴酒按了按他的肩,低声道:“专心。” 这种需要极大专注力的工作,沉浸其中时,的确是一个放空头脑的好选择。 唐裕睁眼点射。靶标一动起来,他已经淡忘了刚才的事,漆黑的瞳孔专注异常,只倒映出前方移动的影子。最为老练的狙击手也不过如此,靶标秋风落叶般一列列倒地,最后一个目标倒下时,电子屏上的分数已经无限靠近了琴酒之前留下的记录。 唐裕松了口气,慢慢地活动手腕。 琴酒低头点着主控板:“之前的姿势不准,是因为靶标调整过,模拟向下的射击情景。” 这意味着靶标本身会向后倾斜,地发生的,前后逻辑连贯,有头有尾。 可蜘蛛的存在消失后,所有的一切随之发生更正,漫画增添了被读者吐槽成狗屁不通的剧情,原本与蜘蛛相关的记忆,自然也被覆盖的七零八落。 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世界让他们忽略了其中的不合逻辑之处,但他知道琴酒能发现。 就像现在这样。 唐裕没有问,反而提起另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他说:“去旅行吧。” “嗯?” 身后那只扣着他的手慢慢地伸进指缝,亲密得近乎色情。 唐裕打捞着零散的记忆碎片,被这个动作顿了顿,出口的话音有些上飘:“你以前说过的。去……东南亚、非洲、冰岛,”他漫无目的地阅读着记忆里世界地图上的名字,“等结束之后。” 一个不置可否的鼻音,然后他们就都停住了。 没有人说话,那只手一直维持着一个将他扣在掌心的姿势。 琴酒忽然说:“我记得我报销了一架直升机……” 这时提这个其实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唐裕莫名想笑,但紧接着琴酒又说:“……但实际上并没有。” 唐裕一慌神,这时扣着手掌的手却突然松开力道,转而捏住了他的食指,自上而下,不紧不慢摩挲。 琴酒似乎在叙述中落入了自己的思考里,保持着那个……下意识,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动作。热度渐渐下滑,从指腹落到指根,仿佛某种鲜明的暗示。 在唐裕终于无法保持沉默,想要开口的时候,琴酒才继续道: “你看到的世界,是这样吗?”case11双线并轨的真相(9) …… 不是的。 唐裕想。 他在那一刻感到一种山呼海啸般的深切哽咽。从咽喉深处上涌,一直没过泪腺,像行走在沙漠里的人忽然见到了海市蜃楼。他翻腕回握住琴酒的手,动作却停在那里不动了,归根究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挣脱他,还是拉住他。 “不是……不是这样。” 琴酒发现这些需要多久? 所有的痕迹业已消失殆尽。他翻过多少细节,查完多少记录,需要怎样在死角盲区中禹禹独行,才能拼凑出这个结论? “是花。”就像听到了他的想法一样,琴酒说。 “花瓶里的玫瑰。我没有印象,是什么时候带回来的。” 因为收到时唐裕刚从警视厅下班回家,隔着中间的操纵杆,一支玫瑰从驾驶座递到眼前。车上讨论的正是针对幻术秀的安排,这段经历自然也凭空蒸发了。 唐裕苦笑一下:“怎么会因为这个。我还以为……” 琴酒有自己坠毁了一架直升机的记忆,清点时却发现数量不符,明明这样的做法才更符合他的画风。 “因为只有这件事,”琴酒说,“我从不会忘。” 唐裕猛地偏过头。 出声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语调里带了哭腔,好像某种巨大的、温热的悲伤,以一句对白为契机,噗倏膨胀开去。靶场浮在一片煌煌的白光里,分不清左右前后,而他是溺在沙漠里的人,他在这一刻感受到某种复杂的情绪,是含混不清的惶恐、担忧和喜悦,他快要渴疯了,却不敢动摆在面前的一杯水。 琴酒低低地问:“我错过了什么?” 攥着他的手无意识加重力道,掌心温度相贴,整个世界仿佛只在这接触的一隅里存活着。 “一场烟花而已,”最后唐裕垂眼说,“没什么。” 至于如何摆平蜘蛛的心计、测算布局的筹谋,这些其实是最不值一提的事。一切烟消云散后,他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留住东京塔顶的烟花。 一只手伸过来,很轻地帮他擦掉了眼角的泪。 在看不到的后方,逆向的白灯将阴影织成裙裾。琴酒的脸色很沉,因阴影而显得面目模糊,像在酝酿一场看不见的暴雨。 他很少干扰或阻止什么。今天的做法已经属于破例,因为唐裕太累了。 当他坐上副驾,眼神肉眼可见的疲惫,窗外的天光模糊轮廓,表情空白到像要在光里消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