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换了衣裳,一直忍不住伸手挠背。她已经习惯奉衣宫女柔软的衣料,如今换回普通宫人的装束,很不适应。她酸溜溜地跑出门去:“群青,真是不能看见你。看到你,想到我一个簪子都不能戴了,心里就难受。”群青则将单髻拆下,把有些蜷曲的长发放在肩前,用梳子理顺,对镜挽上百合髻,簪一对游鱼戏水的素金钗。合上骝黄色织花上襦,系上红白间色裙,配木鱼符,挎上披帛。随后弯下腰,将衣裙理得没有一丝褶皱。新领的奉衣宫女装束。“青姐,你除夕一般在哪发愿求仕途啊?”阿孟进来打水,见群青装扮起来,一脸的艳羡,“我也去求一下,明年叫我也能当上奉衣宫女。人靠衣装马靠鞍,没想到青姐打扮起来这么好看。”“笨东西,会说话么你?”阿姜翻个白眼,“跟衣裳有什么关系,青姐本来就好看。你没仔细看吧,她多白啊,看眼稍,能翘得这么漂亮的,那叫‘瑞凤展尾’,是福相中的福……”阿姜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群青极浅的笑容消失,掉头离开,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群青背对她们,用手遮挡耳垂,因为夸奖,耳根已经无法控制地红了。但她注视镜子的眼神却极为冷静,带着审视。家里从没有人夸过她的长相。她的容貌不像阿娘,朱英是苗人,瞳仁是琥珀色,眉眼弯弯。她的眼睛却很黑,眉眼很冷,生得就是一个死不瞑目的样子。当日李郎中为她推骨易容,无法改变的是双眼的形状,所以她和“群青”最不像的就是眼睛。阿姜注意到了,那么就可能有别人注意到。听说宫籍上有宫女的画像。因此,群青便更担心她那份不知道究竟在哪儿的宫籍了。-走到掖庭门口,一个守卫拦住了群青:“鱼符。”群青将鱼符拿出来递给他。她如今是一宫的奉衣宫女,有资格佩戴鱼符,虽然是木制,但也能自由地在宫中行走了。“娘子在东宫清宣阁当值,为何要到掖庭来?”那守卫问她。“我来植种局讨要一点花种和花枝,我们良娣在宫里种花的事情,你们知道吧?”群青给他们看了看空篮子。郑知意种花的事情很新鲜,所以传得很广,那侍卫一听便将鱼符还给群青:“原来是良娣的吩咐,得罪娘子了,进去吧。”群青留意到掖庭外新增了很多羽林卫,问他:“这掖庭外面怎么这么多侍卫啊?”“哦,掖庭之中,有南楚细作。前两天确实抓到一个推菜车出宫传消息的人。燕王妃命人严加看管,不许外面的人进去了。”这侍卫和颜悦色地说,“掖庭又脏又乱,这种跑腿的事,下次不要亲自来了,省得惹上麻烦。”群青叫种植局的人帮她装花种的时候,还在想侍卫的话。那推菜车的车夫她有些印象,是别人的“绝”,最末等的细作,肯定不知她的身份,所以她暂时不会有危险。但是燕王妃莫名加强了对掖庭的查验,却也让她很是心烦。结合上次的事,她不确定是不是陆华亭在背后搜查细作。她来掖庭,是因为那日徐司簿说她的宫籍没有送去六尚,她想找章娘子帮忙,查查她的宫籍是不是还在这里。但若是掖庭被陆华亭盯得这么紧,她找起来就很麻烦。不巧,章娘子居住的掌教正殿,院子的正门挂了把锁,表明人不在。群青正想离开,却分明听到门内有吵闹人声,她觉得古怪,忙踩着陶罐从矮墙上撑了上去。“冬枣!”她一眼认出站在院内穿青衣的小内侍。“群青姐姐,你回来了?”冬枣吃惊看着趴在墙上的群青,“你找章娘子?她不在,被陈德妃娘娘叫走了。”“那你们在她院中干什么?”院中几个掖庭宫女闻言,赶忙垂手站到一旁。方才踢打溅起的扬尘还没落下来,地上趴着个红衣的少女,两手捆在身后,嘴被堵着,身上的衣裳被尘土和汗渍弄得看不出花纹。“是章娘子嘱咐的。”冬枣指着那红衣少女说,“这女子来掖庭十余日了,光吃饭不干活,还夜夜哭叫骂人,不许别人睡觉。能上的手段都上了,油盐不进!只好给她点颜色瞧瞧,我们没用力,吓唬她罢了。”好似回应他的话,那少女像鲤鱼似的拧动挣扎起来。“群青姐姐,别被她这可怜样骗了,我们这谁没怜惜过她?她……她有病,谁都骂。”冬枣气得又轻点了那少女一脚,“还以为那大官会来捞你哪?贱籍都到掖庭了还做什么春秋大梦,赶快换了衣裳干活!”群青分析着他的话:“是谁的妾被罚没了?”“是个五品官的外室。”冬枣道。“别碰她了。”群青胳膊肘疼,换了个姿势趴着,“你们一人一脚,没个轻重,一会儿人死了,难道要章娘子受罚?”章娘子对她那么好,她有必要帮章娘子排除潜在的风险。群青看了看地上那少女,她肤色细嫩,破烂的衣服难掩身段风流,而且那衣裳的形制不是寻常的样式,像歌舞伎的舞衣。“她晚上扰人,自己便也不得休息,十多天人都熬不住了,到底图什么?”群青想了想,道,“是不是感觉害怕,所以要别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方才像鲤鱼一样惊慌挣扎的女子,闻言终于不动了,脸颊贴着地,喘着粗气。冬枣很莫名:“她能怕什么,掖庭中又没有吃人的老虎。”谁知他这话一出,其他的掖庭宫女纷纷侧目:“没根的东西,你懂什么。她长得这么漂亮,要是不闹出点动静,怕的事可多了。”“就是,你是没见过那欺辱人的宫官,趁机揩油的内侍,还有裴监作,他倒是不‘宠爱’你,尽‘宠着’我们了!”冬枣被推来搡去,连连讨扰:“我错了,诸位姐姐!那群青姐姐,你说怎么解决啊?”这个趴着的少女,看来不是一般的美丽,沦落到掖庭,如羊入虎口。群青知道章娘子有办法在裴监作眼皮底下护住她,便道:“先让她和章娘子住一间,住上三个月。”裴监作忌惮章娘子,不敢动章娘子手下的人。“让她俩同住一间?那章娘子得打死我吧?”冬枣道,“她早上才骂人,把章娘子气个半死。”“就说是我说的。”群青转而对那少女道,“哎,那娘子,这已是掖庭最安全的地方。你再吵人睡觉被赶出去,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不等冬枣反应,群青轻盈地跳下来,拍拍袖上灰尘。就算章娘子想打她,那也打不着了。回去的路上,揽月与群青会合。揽月说:“那徐司簿狗眼看人低,性傲的很,她管理着阖宫的宫籍,忙着给娘娘们办事,不将我们宫女放在眼里,想和她攀关系,恐怕得些日子了。”按照群青的打算,她和揽月兵分两路,揽月去找徐司簿,确认一下她的宫籍在不在尚宫局。“没关系,我今日也没找到章娘子。”群青宽慰她,“佛诞日在冬月,离现在还有好几个月,只要在这几个月内找到就行。”“我正要跟你说呢。”揽月说,“你到底是从哪儿听说的,佛诞日圣人娘娘会登山遥拜佛祖诞辰,还会大放宫女?”群青停步:“听人说的。怎么?不对吗?”揽月迟疑道:“没听说要登什么山啊。”等一下,和上一世对不上了。群青有些慌乱:“那今年佛诞,圣人和娘娘准备如何庆祝?”揽月道:“琉璃国使者也来了一段时间了,似乎挺满意的,说下月要将佛骨送入长安。圣人下旨放在南禅寺的经幢里。应该会有个仪式之类的吧。”群青不由怔住。她清楚地记得,上一世此时,奉迎佛骨之事由太子主张,因燕王反对没能成行。反对的原因也很简单,军中缺饷。燕王的部下三月没发饷,像红着眼的饿狼,怎可能同意太子把钱花在铺张的仪式上。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宸明帝和马皇后退让一步,在行宫中登高面南遥拜,又放逐大量的宫女才作罢。这种大事也能改变,除非燕王投错胎、转了性!“那还会放宫人吗?”群青问。“这就不知道了。”“燕王府不是坚决反对迎佛骨吗?”群青忍不住问。“是奇怪,以前反对,今日整个燕王府却大力举赞。”揽月说,“不过这些都没关系了,听说燕王马上就要就蕃,要滚出长安了。”群青又是一滞。什么?燕王要离开长安?……夕阳落下,深绿色官袍的林瑜嘉捏着玉笏,从那巍峨的紫宸殿中走出来,走到树丛背后。群青直接问他:“燕王是不是被人参了,因为西市的事?”林瑜嘉愣了一下:“你消息倒是灵通。私兵闹市伤人,引发民愤,昨日御史台,今日李尚书、两部侍郎、陈御史大夫齐齐上奏,都要求圣上重责燕王。这叫圣人想袒护这个儿子,都无从袒护。()”≈ap;ldo;最关键的,李尚书提了当年两坊之事。○()○『来[]≈ap;看最新章节≈ap;完整章节』()”林瑜嘉用玉笏拍着掌心,“当日天下未定,没有追究燕王,如今到秋后算账的时候了。”两坊之事,指的是燕王从北地一路攻打至长安,势如破竹,因为开城迎降的事情有些误解,入城时刹不住狂妄的马蹄,倾轧过两坊百姓,令百姓如惊弓之鸟。那日骨哨吹响,食客和行人们举着笤帚和棍棒,形成剑拔弩张之态,就是这件事留下的后遗症。如今皇子与百姓再度发生摩擦,在长安上空再添一份阴霾。只要燕王留在长安,这种恐惧便不会消散,得民心更是无从谈起。群青相信,宸明帝很明白形势。夺天下时,他要骁勇能战之人,可如今他更想要祥和安宁,无论李焕是否无辜,只要民愤一日不平,他都必须重重惩罚燕王,以平息众怨。“燕王府参军步步退让,同意奉迎佛骨,可难挽圣意,这下只怕真要将燕王赶到青海封地去了,荒凉偏远之地,这个皇三子恐怕成了废棋。”林瑜嘉从后面抚上她的肩,“但凡事就怕万一,主上预备找人埋伏在路上,待李焕出发着手刺杀。青青,你阿兄的仇有报了!”群青隔着衣裙,掐了一下自己的腿,确认这重生不是一场梦境。太快了。这一世的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事情会如此顺利吗?燕王还势弱时便被太子歼灭,然后呢?太子继位,那南楚复国便也不是梦了?昭太子肯定是废物,不能指望。群青很快冷静下来,喃喃道:“陆华亭……”“你说什么?”“我说,李焕身边有一个长史。城内百姓符信掌管在他手中,他不会轻易交出来的。”群青轻声道,“我觉得此事并不简单,这个人不会让燕王离开。”“一个长史而已,不足为虑。”林瑜嘉道,“你上次说,在郑良娣宫中,方便接近太子,也是歪打正着。”“要干什么?”群青警惕。林瑜嘉道:“圣人下旨前,必会提前与太子商议拟定,只要知道旨意限制他几日就蕃,十日,或者二十日,便能可推出他走陆路还是水路……”林瑜嘉想让她从太子那里,拿到有关燕王就蕃的旨意,方便细作提前埋伏在路上。群青睁大眼睛看着他:“可我只是一个宫女,且不说郑良娣已经失宠,我刚刚得罪太子,差点被赶出宫。主上觉得这是一个宫女能做到的?”也许是觉得任务确实很难,林瑜嘉从袖中拿出一只冰凉的小瓷瓶,放在群青掌心:“此为无色无味的迷药,听闻李玹有夜饮的习惯,不喜人多,身边只留一个小内侍。李玹到郑良娣宫中过夜时,你只消在内殿侍奉倒酒,把药下在酒中,待他熟睡,调开小内监,偷偷翻看他手边的折子便可。”群青想将手抽出去,林瑜嘉却连药瓶一起攥紧:“燕王与楚国血海深仇,大好机会,禅师吩咐不能有失,你想好是拿着这瓶药,还是自尽的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