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天,不见身形。陆华亭手上的灯漂浮在白雾中,像澄黄妖异的眼睛。灯光穿过浓雾,划过厅堂,照在牢房粗糙的墙壁上。小吏将他带到大理寺关押疑犯的牢房内,用铜匙开门。还没进门,崔始的声音就传到外面:“这么点炭,是想冷死我?窗关得这样严实,是想熏死我?平康坊肆夜楼,整个北方百余家成衣铺子,全是我大兄的,说句不该说的,改朝换代,也动不了我们崔家的根基。”“都坐了牢,还过得这么舒坦?”陆华亭问小吏。“这里面关着的崔始,是肆夜楼主人崔伫的庶弟,身份不一般。”开门的小吏说,“都知崔家和许多官员交好,家大业大,不好得罪,谁敢逼问?”陆华亭骨节分明的手,放在门栓上,轻轻一推:“我敢。”崔始的埋怨一停。门开了,进来个人。此人带进几l分柑橘气味,崔始回头,见他极为年轻,未着官服,不知品阶。陆华亭右手提着被绑手、堵嘴的刘鸨母,往地上一扔,随后坐在稻草中,一双上挑的眼,蕴着冰凉的笑意,光影中黑似深潭。“你是谁?”崔始问,“几l品官?谁叫你进来的?陆华亭叫人把炭盆搬出去,换一盆冰水来,手里拿一根长长的稻草模样的东西,放在眼前专注地编,随口问秉笔:“他之前进来过?”“我进过三回,回回都是你们请出去的。”崔始自己答,“我说你们两个,一月拿多少俸?加起来连我家奴的一双臭鞋都买不起,何必与我为难,不如照顾几l分,留个情面,日后官路畅通。”“闭嘴!”秉笔气得脸发红,“我问你,你当日为何追逐春娘,使她从二楼跌下去毙命?”“我醉酒了,跟她游戏,谁知她自己突然跳下去。”崔始还是同一套说辞,旁边小吏忽然舀起一瓢冰水泼他脸上,令崔始目瞪口呆,“你们今日疯了,敢泼我?”“等一等。”陆华亭止住他们,好笑地起身。他手上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带动牢房内光影轮转,“你们看起来,不太会用刑,让开,我来教你们。”崔始心头一颤,只见两个小吏受命用黑纸把窗户给遮住。陡然的昏暗中,他终于看清陆华亭手里拎着的东西,那哪是什么稻草!分明是荆棘和银线拧缠的一条鞭,像拖行的蛇尾。鞭浸泡在冰水中,溅出清脆的声响。陆华亭走到眼前打量着他,眼中已无笑意,尽是墨色:“把他上衣剥了。”闷响、嘶鸣的人声和鸨母呜呜的惊叫声混杂在一起,直冲房门,几l乎令这牢狱都摇晃起来。萧荆行从值房赶来,脸色凝重,想推门而入,被两个小吏拦住:“谁让你们放他进去的!万一出事……”“长史说了,人不会死,外伤轻里伤重,验不出来!”两个小吏也有自己的心思,“萧大人,案迟迟破不了,我们都要担责受罚。有事长史和燕王妃承担,我们背靠大树,装作不知就是了!”萧荆行站在原地,心里像蚂蚁啃啮:“你们想毁了他是不是,让我进去!”但此时,又有小吏来报,崔家拿着钱来赎人:“崔家的下人在门口闹事,说两个月,还没拿到口供,再有十天就超过羁押期限。再不放人,有人会去圣人那里,参您一本挟私复仇。”小吏道:“前面两次都是如此,抓进来的人知道崔家势大,能想法救自己出去,咬死不供,咱们只得放了抓,抓了放。”“挟私报复……我去会会他们。”萧荆行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大步向前门走去。-过了不知多久,陆华亭出来,鬓角已汗湿,脊背上衣裳也尽数打湿,却还是那副无谓的样子。他抬起手,手上捏着两份供词,上面赫然带着鲜红的指印。两个小吏接过供词,万分欣喜,门口等待的萧荆行却面色凝重。他向牢里看了一眼,里面的人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拉过陆华亭:“我跟你回燕王府,我有话想跟阿姐说。”两人并肩而行。萧荆行说:“我只能羁押他十日,最多拖十日。你把他弄成那样,若放他回了崔家,你还没有把握搬倒崔家,你就彻底和崔家结下仇怨了。”半晌没听见陆华亭回话。萧荆行侧头,陆华亭出神看着手背,拿丝帕仔细地擦去手背上的溅上的一点血,紧接着他发现袖上也沾上了血迹,不止一处,只得挽着袖放下手,心里觉得很是脏污。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上过刑了。“你不好奇结果吗?”陆华亭自顾自说,“崔始追逐春娘,是奉崔伫之命捉她。”他说:“那春娘为找账本,做了崔伫的情人,偷偷誊写了一份藏起来,随后通知了大理寺,被崔伫发觉。那日他们想先一步抓住春娘,拷问她把那誊写本藏在哪里,春娘走投无路,自己翻过栏杆跃下二楼。”萧荆行也在脑海中,慢慢拼凑还原当日之事:那日大理寺得到线索进来搜账本,崔伫叫人捉春娘,春娘跃下二楼,砸在了一楼贵人的桌案上,吓得正在欢饮的贵人们四散奔逃。当夜逃跑的就有孟观楼,马车载着他奔向一处私宅。陆华亭支使了大理寺的几l个人跟着他,顺藤摸瓜,发现他私养外室,随后惊动宫内的丹阳公主,闹得公主退婚。“上次出师不利,惊动崔伫。他只会把这账本藏得更严。”萧荆行拧眉,“最有希望找到的是誊写本,但春娘自尽,谁也不知道她誊写的那账本藏在哪里了。”“不一定。刘鸨母说,肆夜楼内,春娘别无交好,只和一个叫玉奴的舞伎同居一室、姐妹相称,两人从前时常合舞《琵琶行》。”陆华亭说,“若说春娘生前可能把线索透露给谁,大约是这个玉奴。”“玉奴,玉奴……”萧荆行只觉得这名字熟悉,仿佛在案卷中看到过,“这玉奴不就是孟观楼的那个外室吗!”他接着说:“她是孟观楼的枕边人,未必会帮我们。而且现在找她晚了,两个月,就算她知道什么,足够孟观楼先一步找到誊写本毁尸灭迹。”“没有吧,你忘了?”陆华亭折下了一片叶子,垂眼擦拭手上血渍,“这玉奴,事发当日,就被丹阳公主的奉衣宫女捉走了。按大宸律,现在该在掖庭为奴。”“宫规森严,玉奴还没来得及和孟观楼相商?只要问她,便应该能得到线索。”峰回路转,萧荆行松了口气,“我近日就去掖庭找玉奴!”萧荆行正说话,忽被陆华亭拉住,一把拉到山石隐蔽处。萧荆行看清了,前方廊中有一个宫女。天上有濛濛细雨飘散。四面无人,她将裙子挽起来,提灯走来走去,雨雾中,布袜上的一截小腿,时而被灯照出晃眼的颜色。两人身为外臣,确实该稍加避讳。萧荆行本是君子,把头缩回山石背后。可等了一会,还不见她离开。转瞬间,雨点变得密集厚重,倾盆淋下,萧荆行猝不及防被浇了一头一脸,回过头,瞪着同样被浇成落汤鸡的陆华亭:“你故意的?”假山可没有顶棚。陆华亭闻言睁大眼睛。雨水顺面颊流下,愈发洗出唇红齿白的一张脸:“这天要下雨,我预测得了?”萧荆行探头看宫女。雨水飞溅进回廊内,她竟继续蹲在草丛内翻找,浑然不顾脚下泥泞,衣衫被急雨打湿,萧荆行又把脑袋塞回去:“好像在找寻东西。不会哪个娘娘又掉了什么钗子坠子,找不到要受罚吧?”陆华亭笑容微敛,眸光更深,看向那道身影。雨斜着灌进脖子,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流下,他甚至有几l分快意,觉得这雨来的正是时候,仿佛要将身上沾上的血污冲刷干净。这处亭廊,那个位置……他知道她在找什么。群青在找他丢失的第十七颗檀珠。那日群青弄断这珠串,应承会帮他找回来,他只以为是敷衍,没想到她当真在认真寻觅。她发髻上蒙了一层水雾,远望过去晶莹闪亮,像荷间翠鸟,湿了羽毛,反而愈加鲜明。陆华亭的指尖探进湿透的袖中,将那颗冰凉的檀珠捏在手里,凝望那道身影。那日他便是如此,将第十七颗珠子抓握在了掌心。找不到,还找吗?不知看了多久,萧荆行仿佛在对他说话。萧荆行说的是:“你看那人,他为何不避?”随即陆华亭看见一个穿深绿官服的男人,径直走入廊中,他手里拿着伞,将伞撑在群青头顶。雨雾间,这道身影挡在视线之前,如此突兀。
陆华亭脑中忽地闪过此人的神色和声音:“青青,你忘了渭水边,我们两人一起长大,你是有婚约的人……”是那个称呼群青“青青”的人,她的青梅竹马。林瑜嘉站在群青身后,群青站起来,熟稔地夺过他的伞,好像原本就是在等他。-“为何今日约在此处见面?”林瑜嘉警惕地环顾四周,“现在没人,但要从承安门出去必经此处,还是显眼了些。”“我看见有小内侍在老地方徘徊,担心已经有人注意到太极殿那边,所以换个地方。文官偶尔和宫女问个路,应是无妨。”群青压低伞面,把自己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余光瞥见林瑜嘉转来转去,恐怕他的脸已经暴露无遗。林瑜嘉没了异议,切入正题:“没想到短短的时间,你能混到太子身边,得了他的信任。六娘这般能耐,不仅在大宸高升,在南楚恐怕也可以跃居我之上了。”“想说什么你就说吧。”群青道。林瑜嘉的脸暗含愤怒:“圣人下旨时你在场,理应是,群青便不得不想办法,除掉这个压在她头顶的“天”。与其让别人抓住林瑜嘉,倒不如借陆华亭之手。反正他早已知道,她是林瑜嘉的下线。这算以身犯险,但她有一件想要验证的事,尚未得到结果,还有赌赢的机会……换好衣裳,群青再不犹豫,拿起那串檀珠。“姐姐还是没找到吗?”若蝉坐在窗下刺绣。她看到窗台上整齐地摆着二十几l颗五彩绳结,都是群青编的。先头几l个还松散没有形状,越靠右编得越好,最右那一颗,已是玲珑紧致、完美无缺。群青想做什么事,总能想办法做得很好。“不找了。”事已做完,群青不愿浪费时间,径直拿起编得最好的那颗穿去,打好结。她用干净的丝帕将每颗珠子擦过一遍,把檀珠交给若蝉,“若蝉,给他祈个福,了结这事吧。”“祈福?”若蝉身为女冠,成了群青御用的作法道人,每日早晚都要发愿,保佑群青平安。“也是,断过一次,又换了珠子,应该重新开光才对。”若蝉呆呆接过来,觉得群青在这方面,想得比她这个女冠还要周全,“姐姐,那我要发什么愿?”群青想了想,这既是儿时保命的护身符,想来增珈法师当日开光,应该是类似的祝词。她趴在案上,手指沐浴着窗光,随口说:“祝他长命百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