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剑卿握住长藤时,心中忽地一寒。
他从来没有想到,郭瑛会设局杀他;昨天夜里,郭瑛是不是就想下手了,只不过因为他太过警觉才不曾动手呢?
毛参将虽然没有在他下来时砍断长藤,但是又真的值得信任吗?
如果毛参将在他攀住藤蔓向上爬时砍断这长藤……
但如果不依靠这条长藤,他也许永远也上不去……
孟剑卿握着长藤,一时间无法决断。
山崖上久等不见动静,伏在崖边向下大喊。
孟剑卿的目光触到了洞口下方一排斜斜生长的石缝中的矮松,松枝已被踩断几根细枝——他猜想这一定是艾艾滑下来时踩断的。
冒这样的风险,为的不过是帮郭瑛来除掉他。
郭瑛伏在山崖边大叫“艾艾”时,那苍白的脸色和焦急的神情,原来并不是假装。这样的风险,的确是九死一生。那一刻郭瑛心中有没有后悔?
孟剑卿心中感慨未已,一个念头忽地生出。
他将长藤的下端牢牢缚在两株矮松上。
即使毛参将砍断长藤的上端,这根有所附着的长藤,也能保证他不至于摔到谷底去。
毛参将并没有砍断长藤。
孟剑卿一踏上实地,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因为失去艾艾这个向导,毛参将与孟剑卿只能原路返回镇宁驿。毛参将固然是痛失爱将而沮丧不快,麻驿丞更是急痛攻心,昏倒在自己房中不省人事。昨天里寻事生非的罗副将见孟剑卿平安回来,而郭瑛与艾艾却不见踪影,脸上青黄不定,大是不安,只是昨日里已经试探过孟剑卿,自知不是对手,隐忍不敢再多事。
孟剑卿在镇宁驿等了一天一夜,才等到驿道疏通。这一天一夜,他便是睡梦中,也是睁着一只眼、刀不离手。
在他的前路,也许还有另一个郭瑛,或者另一个罗副将。
一个月后,孟剑卿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交到了沈光礼手中。沈光礼批了他三个月的假,让他回宁海卫去探亲。孟剑卿回来销假时,正遇上郭桓案发。
户部侍郎郭桓,会同各省官吏与地方巨室,勾通军中将佐,私卖官粮乃至军粮,追赃粮七百万石,洪武帝震怒,下诏彻查,供词牵连,死者数万;中产以上富室,破产者十之三四。
一将功成万骨枯。孟剑卿终于明白这句话并不只适用于战场。
他也终于明白郭瑛临死前那又似惨痛又似解脱的苦笑。
无论郭瑛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雄心壮志,面对这样一个父亲,他都别无选择,唯有尽一切力量来阻止事情的败露。
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孟剑卿不由得想到自己,想到宁海卫驿道上那场无人知晓的恶战以及自己这几年的噩梦——啊不,那场恶战,并不是无人知晓。
因为他的父亲的缘故,也因为他的师承的缘故,他将永远不能摆脱沈光礼居高临下的控制。
孟剑卿握紧了刀柄。
沈光礼只淡淡地看着他,说道:“这件案子办下来,你在军中呆不下了。”
孟剑卿默然不语。
虽然郭桓案首发之地在北平,但是知道孟剑卿所作所为的人,并不算少。
在北平首发盗卖军粮案的,是孟剑臣、公孙义那一批讲武堂分发过去的年轻军官;他们不受贿赂,揭破黑幕,掀倒了一大批贪渎无能的旧将,令得讲武堂精忠报国的名声大震,不论是洪武帝、太子、燕王还是一般士卒,对此都是乐见其成、大加赞赏。
然而孟剑卿在云南掀出来的黑幕,将新旧两个系统的人马全都卷了进来;讲武堂树为楷模的郭瑛,更是死在他手中,外加身败名裂,以至于太子和蔡总教习知道这消息时,脸都绿了。
他得罪的人太多。
沉吟一会,沈光礼又道:“你正式到锦衣卫任职吧。”
孟剑卿拱手领命。
沈光礼的目光已转向了窗纸上那只徒劳挣扎的飞蛾,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大明的敌人,在明处,更在暗处。”
孟剑卿心中微微一怔。沈光礼这句话,倒好似在告诉他,无论他是在军中还是在锦衣卫中,都不曾违背讲武堂的训词:精忠报国。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