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她还能过多久好日子呢?中山王战败后,外头对南朝来的皇后多少有点怨言。墙倒众人推,宦官们说,大臣中有人这几天弹劾,讲南朝在北朝有细作,谢小公子首当其冲。还有前几日,有重臣联名请皇上选妃嫔以充内职,又号召世家大族将美人报上来。虽然难以媲美皇后的美貌,但咱们北朝的姑娘身体好,也不会生一个……”
惠童咳嗽几声。圆荷嘴唇都咬破了。我只顾跌跌撞撞往前走,到了偏殿,满地跪着人,我说:“你们退下。”
我抱起孩子,因为天热,他并没有被严严实实的裹在襁褓里。这孩子很乖,虽然从奶娘手里被我接过来,也不哭闹。他光秃秃的柔软脑袋靠在我的胸前,白天看,孩子的脸,更为动人。我对着光线,捉起他的右手。因为我以前常抱着迦叶,因此一对比,就瞧出问题了。
小小的手掌上,除了拇指,食指正常,其他手指都没有长全,好像藏在树枝里的芽。只有两个指头的话,将来大约也可以做一些简单动作,但是对于要求文武全才的皇子……。我小时候,爱用左手的人,都被人们视作异类,加以歧视……
我重重喘息,孩子张开眼睛,黑黑大大的瞳仁,好像能看到人心。我的心,突然就软了。
“好孩子。”我把他抱在怀里,摇着他:“娘来看看你。等我身体再好些,你整天都跟我在一起。”
婴儿竟然轻轻嗯了一声,用玉琢般的粉嫩的小脚踢我,可一点不疼。我忍住眼泪,他转了转头,体温传到我的身体上,我好像从此就被他羁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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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孩子,直到上官来看我才回殿。
我曾想上官到底会如何面对我?可是他和平日一样,可能更悠闲一些。
上官微笑,仿佛芙蓉出绿波:“又看到活生生的你,太好了。我带了一样有趣的东西让你赏玩。”我笑不出来,不过因为他是上官,我也不需要假笑。我看着上官微微潮湿的袖子:“下雨了?”
“我去了一次终南山,山中空翠湿人衣罢了。”他随意道:“配合成的药给了阿若了。每日吃一颗,先吃一年,大约能回到以前那样的身体状态。”
我点点头,看来我根本不能给孩子喂奶,太遗憾了。只是要养病一年……未免太长。
上官对圆荷他们招手:“你们也来看看。”他们这些天都是垂头丧气的,只有见了上官先生才有了笑容。
上官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清秀的小木人。他在桌上摆个小瓷盆,又将木人转动几下。
上官吩咐:“太平,去把瓷盆端给皇后。”
那木人居然自己走过去,弯腰夹起木盆,又一板一眼的端来给我。我大吃一惊,宫女宦官们更叹为观止,一时都哄笑起来。
“这个太平看了眼熟。”有人说。
旁人道:“我知道象谁了,像是百年。”
百年跟随天寰上朝去了,留下的人都笑起来。
年龄小的孩子们叽叽喳喳:“上官先生,这怎么做出来的?你有法术吗?”
上官对四周的人温和而认真说:“不是法术,不过我将来要照着你们做许多许多小木人,跟你们数量一样。”
圆荷问:“那是为什么?虽然木人可以做事,但怎么比得过活人。”
“是么?我看你们还不如木人。我如何觉得皇后身边,没有一个人才。”上官春风和悦的神色,换上了十分严厉的话语。左右人都不解,上官一字一句的说:“木人没有七情六欲,只会按照主人吩咐做事。因为知道是木人,人对他们没有期待。而你们都是活人,也知道喜怒哀乐,看了皇后病体康复,也不知道如何让皇后开解心情,我一进来,每个都是愁眉苦脸的。皇后对着木头人,心情还能舒畅些呢。现在是夏天,宫女们就应该摘些鲜花,让不能出户的皇后也闻闻夏天的花露。皇后长期卧床,心情难免郁闷,当宦官的就该多拉帘幕,透些日光,也该多薰些香,让屋内气息安详……”
我定定的望着上官,侍者们也连连点头。上官等他们都退下了,才收敛神色,对我一笑,转瞬之间,有几许苦涩:“皇子的手,恐怕不会治好。但你可别灰心。我会一件件把我所知全教给他。我本来害怕几年战争之后,我还以什么理由在宫之侧,现在有了孩子,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我低声说:“天寰不知到底怎么想的……我怕跟他说这个……你跟他谈过吗?”
“有孩子总是好的,你若因为他的手,就那么想,我上官肯定无法认同。因为我自己到了秋冬,双足就等于废的。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太低人一等。没有右手,还有左手。世俗之人的眼光,到了皇子的身份,其实无须在意。我没有去和天寰谈,因为他这个心结,只有和他相伴终身的人才有资格去开解,我不能去做。要等着你自己呢。”上官说完,将床脚一件衣服披在我的肩头:“不要着凉,这时候吹不得风。”
“我……”我低头。
上官似乎在捉摸什么,但当我抬起头,他才说:“……我都知道的。可你要相信他。这时节难过,大家就一起度过。我……从来不相信命。虽然命运捉弄我……但我还是想,人该捕捉命运,而不是让命运逮住你。对吗?”
他话音刚落,圆荷就涨红了脸小跑进来:“皇后,谢如雅公子请求觐见。”
谢如雅含笑从外头潇洒的走进来,把他那只肥胖的猫交给圆荷,又对她嘱咐了几句。
“先生也在?臣请皇后万安。”他对我行了一个跪拜礼,眼神无波。
我想起他跟我一起站在风浪尖上,想要问他有人弹劾之指控,他却乐呵呵的说:“臣要去某地散散心,所以把猫儿放到圆妹妹那里寄养数日。”
“散心?”我暗暗奇怪,但没有出口。如雅胡扯了不少轶事,并未提起皇子。一直到同上官先生离开,他方说:“皇后千万保重。行到水穷,坐看云起,其乐无穷。”
“如雅,你也要小心。”我突然从他身上,看到了江南的夏天,青翠柔和。
如雅仰天,嘴角一钩,雪白衫只有在他身上,就不显眼:“皇后莫担心,向来是别人反而该小心我才是。皇后,还记得我母亲吗?”
“当然,怎么了?”我问,如雅微笑摆手,拉着上官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