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不可!”翊铮厉声:“天子金口玉言,可也可,不可也可!就这样,散会!”
她将手中《新政观要》用力一摔,身后的冯保连忙从地上捡了起来,用袖子用力的擦了擦,然后藏在怀里。翊铮看也不看众人一眼,两袖带风,就这样直冲冲的从阁臣之中穿了过去。冯保向高拱、章涵等人一个一个点头抱歉的笑了笑,尔后也连忙跟在翊铮身后匆匆出了大殿。
章涵拿起自己那本《新政观要》,表情已经完全的平和下来,向着诸阁臣一拱手,不再说话,也飘飘洒洒的走了出去。
高拱看着章涵的背影消失在文渊阁门口,胸脯起伏得越来越剧烈,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愤怒、难堪、恼恨几种神色交错。他死死盯着皇帝与章涵离去的门口,脸色青白交错,气得浑身颤抖。
张四维觑见他表情实在难看,迟疑了片刻,还是低声道:“肃卿兄,请先保重自己!皇上年轻气盛,章叔大又是他亲口叫了十几年的老师,难免有所偏向——”
他不说话则已。一说话高拱便好似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竟然直接咆哮起来:“动摇国本,简直荒谬!‘天子与士共治天下’,难道他们以为这句祖训是说出来欺哄天下人的吗!封土建国,自来便是祖宗礼法为先;若无人伦规矩,岂不是人人都可以以下犯上、以贱犯贵吗!”
张四维十分尴尬,求助一般回头去看其余三人,申时行、高仪却是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就是不看他。而杨博早已端坐如山,闭目养神去了。
高拱还在咆哮,甚至于气上心头,一把抓起《新政观要》,撕了个粉碎,口中也越骂越过分。最后,大概是气昏了头,竟然脱口而出:“昏庸天子,如何做人主!”
此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如死寂,落针可闻。高拱自己也愣住了,僵在原地。
高仪立刻道:“公务繁忙,诸君且先议,我先行一步。”看也不看高拱,急匆匆走出。
“我亦有公文待阅!”申时行嘴里喊着,也连忙黏着高仪脚底抹油溜了。
张四维满脸尴尬,回头再看杨博,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精神不济,竟然垂着头睡着了,甚至还打着重重的呼噜。
高拱反应过来,一语不发,埋着头就往外冲,也不跟张四维再多说。后者叹了口气,又看了眼杨博,手里那本《新政观要》如一团火,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他站在原地纠结了半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把抄本往宽大的袖子里一塞,卷在手腕上,若无其事的揣着手溜出了文渊阁。
“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疾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亏,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
这句话摘自于世宗在位期间,章涵还在翰林院当个芝麻小官时的《论时政疏》。而隆庆二年,章涵在此基础上,再写《陈六事疏》,提出以“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条为基本纲领,对大周朝的整个吏治、兵事、宗室、财政、律法等方面进行从上至下的改革。
只是当时当权的还是世宗和严嵩,《论时政疏》递交犹如石投大海、毫无音讯。后来世宗一朝,除必要公文,章涵再也没有呈上过任何多余的上疏。
直到嘉靖五十五年过去,直到隆庆六年过去,直到万历元年到来。
票拟呈奏那天,翊铮在养心殿里,看着案前摆着的《皇明祖训》,沉默了很久,才翻开第一页。
“凡我子孙,钦承朕命,无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非但不负朕垂法之意,而天地、祖宗亦将孚佑於无穷矣!呜呼,其敬戒之哉!”
但凡宗室藩王,甚至可以不读四书五经,但太祖皇帝留下来的《皇明祖训》,非得烂熟于心不可。
裴以蕊和简行殊一左一右,站在翊铮身侧。她拿起朱砂御笔,知道自己只要在这张票拟上简单的画一笔,就会给大周两亿生民带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变化到底是好是坏?她不知道。但她此时此刻,就像在惊涛骇浪中行船,迷雾翻涌中驾车,浑然不知眼前到底是阔路还是绝崖。
二十年来,翊铮最满意的就是自己当机立断的特性,但此时此刻,她竟然犹豫了。
“我笔下决断着两亿黔首的命运。”她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落这一笔。”
“陛下曾救扬州商会三十六行首、万寿宫十七宫婢、工匠镇织妇逾万、宁州府泉州府渔民不计其数,如今陛下已然是陛下,有搅弄风云、翻覆乾坤之本领,只要头脑清醒、心地如一,那陛下一定会解救更多的生民。”裴以蕊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请陛下一定要相信自己。”
她叹了口气,望向简行殊。
他合上《皇明祖训》,凝视她的眼睛如两潭泉水,清澈见底:“无论陛下做出什么决定,臣都在陛下身后,为陛下把度,陛下尽可放心。”
翊铮手中朱笔,到底是落下了。
万历元年,以次辅章涵的上奏为序幕,以“考成法”“外示羁縻、内修战守”“一条鞭法”三点为要意的新政改革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史称“万历新政”。
在下朝的路上,她看见了竞相开放的迎春,风中也传来了温煦的气息。她就知道,又是一个暖春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