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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中人(第5页)

阿陆也在看他,看了会儿,突然说,小六爷就喜欢新鲜。

他说,你意思是要在这给我来一曲吗。

阿陆想了想,说,下次吧。下回见你,我换身好看的。

他不屑笑笑,还在意这个?

阿陆没说话,看了他一阵,突然说,我一辈子飘在海上,不曾上一次岸。

听起来像唱某场戏的腔。

他知道后面还有话,微偏着头,等他说。

阿陆拾起外套,接着说,光听到洪六爷这个名字,觉得有了脊梁,背靠实心的墙,前头还有路可走。

他没有再见过阿陆。

离开警署那天,整个加州都张贴着阿陆的通缉令,上头罪名包括:妄图诱拐十七岁白人少女未遂,女孩家人去中国城捉人,却故意纵火,导致白人死伤八人。出于保护白人女孩,她的姓氏与家庭信息会被严格保密。

那个女孩是阿陆活下去的唯一希望,阿陆和她的家人达成某种妥协之后,却只身走了,带着一身的罪名逃离了金山城。

事情就被这么揭过去,他轻松脱了罪。

洪老什么都没告诉他。只说,你这爱管闲事的性子,这辈子不知能惹多少是非。

洪老怕事情生变,很快让他去了伦敦。

他没有打听过阿陆。即便他顺利抵达欧洲,也一定更名改姓,将从前乱离的日子翻过篇去。

五六年过去,那年回乡相亲,到了上海。有天无聊,进了霞飞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戏院,三请樊梨花,刀马旦出场,一段二黄导板刚开场,观众席掌声响得像三伏天辟雷。能看出来是某派青衣的路数,并不专擅武旦,武气派头却十足。

散了戏,坐车去凯司令。店里有个高挑女郎买生日蛋糕,他等了一会儿。三伏的天,凯司令的玻璃橱柜上放着盘蚊香片。那女郎闲不住,微微躬身,就着蚊香片点了支烟吸。和凯司令老板讲英文,轻飘飘几句battersea的伦敦口音。他不由侧目去看,孔雀蓝细缎旗袍,身段高挑,着高跟,不比他矮多少。面貌精致,眼神独特,正是那唱刀马旦的青衣。

未来一年他便在上海待下了,几乎每礼拜都去听次戏。稍一打听便知道她师门不合,才被赶出来。梨园行向来“宁舍十亩地,不让一出戏”,他本打算帮她一把,还什么都没说呢,不过去得勤了几次,立刻叫人来告知他一声:叶小姐有男友了。

打一开始便将界限划得清清楚楚,好像一早预料到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他倒是觉得好玩。

旁人看起来觉得他坐了冷板凳,吃了闭门羹,细究起来,却像是生怕因着什么事连累他。

直到那次手术,请来的医生倒不见得有多高明,不过借故回来一趟。

问这腰子是谁的?医生却故作高深的不可说。不可说便就是答案。

再见到她,态度一如既往冷淡强硬,问也不会说,他也懒得问。

去年陈查理上映了,他伤没好彻底,一宿没睡着,也不耽误跟女友去看了场电影。被外头记者逮住,在报纸上写:“第一时间观影后,陈查理的人物形象令三藩市的查理十分惭愧。”

有段时间被骂得厉害了,最难看的照片登得满街上都是,大小报纸上都叫他“小暴君”,“邪恶的支那”,大大title写着chgchong,被画成漫画,左手一只剥了皮的老鼠,右手拿刀剁了条狗。在唐人街外,出了汽车不下三回被扔臭鸡蛋。

收到芝加哥寄来一张电影票,《傅满洲博士之谜》,现在已经很少上映了,真难为她。

电影看完,特意发电报知会了一声。

回的电报上写着:你和陈查理同名,真不巧。还好有个傅满洲跟你作伴,别难过。

取电报的人忿忿不平:□□无情,戏子无义。

没多久,芝加哥一家报社采访叶小姐,问她怎么看待charliehung以及他父亲这类人。

她轻描淡写,又颇无兴趣地回答报社:“傅满洲也是你们眼中的中国龙。”

一本正经,伶牙俐齿,这被称为“小暴君”的少年恶贯满盈又平平无奇的一生,在她看来,甚至充满着点什么莫须有的疏狂诗意,回想起这个他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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