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音把手里的事做完了,拉过转椅坐下,脸朝沈飞达,两手夹在膝盖里,样子很乖巧。沈飞达根本睡不着,睁眼看李佳音,两个人正对视着,门开了,马莉送进来一碗馄饨放到床头柜上,说佳音来了就好了,俩人有什么话说开了,没多大事。马莉用手胡噜胡噜李佳音的后脑勺,朝她做一个喂饭的动作。馄饨不是马莉给李佳音的,是让李佳音喂她儿子的,沈飞达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一口气顶住,吃不下。
马莉出去反手把门带上,李佳音用屁股蹭着椅子往近前挪挪,一手托沈飞达后背一手把椅子上的靠垫垫在他身后,让他能坐起来吃。李佳音在肖然家实习过,肖然爸吃东西之前也是这个流程,她学会了,此时应用在沈飞达身上,除了人沉了一倍多,没区别,所谓技多不压身,她没想到她这个技还能用在这。
昨天夜里有那么一个时刻,沈飞达对李佳音的感情几近仇恨,那时他看着李佳音跟那个男孩站在一起,他们两个身材外形毫不般配,但是合在一块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气质,那种任尔东西南北风,我俩死也在一块的岿然不动。这种让人掰不开的固执很激怒沈飞达,凭什么?他凭什么?自己跟李佳音青梅竹马二十年,他凭什么?
然而现在,沈飞达心里的情绪慢慢柔软,这是李佳音第一次伺候他,他神智飘渺,昨天的一切仿佛是个梦,大年初一的鞭炮一响,梦就醒了,他跟李佳音一切如常。
李佳音从碗里蒯出一个馄饨送到沈飞达嘴边,说吃完了给你沏个感冒冲剂,不吃东西就吃药不好。
沈飞达恍惚之间,感觉李佳音还是关心自己,惦记自己的。他张开嘴,吸进一口馄饨,已经不烫了,李佳音喂之前吹了半天。
你跟他多长时间了?沈飞达直接把一口馄饨咽下去问。
李佳音没回答,继续吹馄饨。
是我做买卖那会?沈飞达替她回答。
李佳音还是没说话。
沈飞达自言自语,那没多长时间啊,我出去也就四个月,你们两个满打满算,四个月。
李佳音又喂给他一个馄饨。
沈飞达张嘴吃了,嘴里念叨,四个月,四个月,他看一眼天花板,说四个月你就这么离不开?
沈飞达心里又是一揪,他俩的时间是多少个四个月?李佳音对自己爱答不理,跟这个认识不到半年的人如胶似漆。
佳音,你俩到什么程度了?沈飞达这话说的有点嘴比脑子快,他很想知道,但是又怕得到不好的答案,如果李佳音不回答,那也是不好的答案。
沈飞达不让喂了,自己抱过碗,不嚼,就是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李佳音看着他,不劝也不说话,只听“噗”的一声,沈飞达嘴里的馄饨形如喷泉,眼泪也跟着虾皮紫菜肉馅一块喷薄而出。
佳音……佳音……我不管你们俩干什么了,就算你们俩都那样了我都不计较???,成不成?你跟他断了我就当这事没发生,我这辈子都不提,咱俩好好结婚成不成?
沈飞达把话说完,啊啊啊的哭起来,哭声很大,眼泪呛到他的气管,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两家父母听见屋里有哭声都冲进来,马莉见儿子被褥狼藉,人哭的几乎晕过去,喊沈艾伦叫救护车,李大雷过来看看,拉起沈飞达的手腕子号脉,翻着白眼诊治一会,说实脉,跳动挺有力,就是肝气郁结,顺顺气能好。马莉很怪李佳音,说飞达小时候踢球指甲盖掉了都没哭,怎么让你欺负成这样?张素芹自知理亏又不能表示,就拉过李佳音的手,又拉过沈飞达的,说佳音,你看飞达伤心的,给飞达表个态,以后不闹腾了,啊,谁家两口子不是磕磕绊绊一辈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沈飞达听了又是一股眼泪。
??二十八
当沈飞达得知李佳音目前还很清白,又从嘴里喷出一股热馄饨,白眼一翻,仰面倒在枕头上,使劲喘了几口粗气,睡着了。
李大雷跟张素芹在后,李佳音走在中间,两个人衙役一般压着闺女往家走,李佳音跟小白菜就差一副夹。
在张素芹的审问下,李佳音交代了肖然家的情况,家徒四壁,只有一个爹,但是本人聪明勤奋,算账特别快,心灵手巧,说到这,李佳音把他织给自己的围脖拿出来,坦白这不是小林送她的,是肖然在医院走廊一针一针织的。
张素芹对这条围脖充满天然的仇恨,从李佳音手里扯过来使劲扔地上又踩了几脚,就这么个破围脖,就把你收买了?
见张素芹踩围脖,李佳音嗷的一叫,李大雷从旁替她捡起来,拿在手里弹两下,又被李佳音抢回去,李大雷没来及仔细端详,但是看到了围脖最边上变换的花纹,手艺很好。
李大雷问,他干嘛在医院织,住院了?
李佳音说不是,他爸最近病严重了,情况危险,住了几次医院,大夫已经下了通知单,要是他爸没了,他就成孤儿了。
李佳音把自己说的很悲伤,张素芹听出了问题,他成孤儿?他都多大了还孤儿?我看你是想给他当妈!你可怜他你给他送两顿饭,我不反对,你为了他甩沈飞达就是不知轻重!
审问结束,李佳音被关屋里了,李大雷给她床头放了一大包花生瓜子酥糖,让她深刻反省。张素芹放下话,这几天你哪也别去!
肖然爸几天来不吃不喝,一直睡着,肖然搬把椅子在床边,预感到他从小到大最恐惧的时刻就要来临。他对母亲的印象几乎没有,记忆里就是父亲跟他,从没听父亲提起要给他找后妈这样的事,他跟父亲两个人的生活好像就是世上最标准的配置,不需要改变,直到父亲生病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受到威胁,这种威胁随着父亲身体的不断消瘦,一次一次的透析,住院而具像化,他在这世界上就要一个人了。
现在的父亲,躺在肖然身边好像一株植物,他想给父亲用勺子喂一点棒子面粥,嘴干裂的掉皮,但是张不开,喂不进去。肖然的预感更加不好。
肖然爸已经脱了人形,他健康的时候也不是高大威猛那种类型,性格不强硬,但也不女气,他在工厂工作的时候,别人穿着浅色工服远看也是黑压压一片,脏的,肖然爸穿着白衬衫在一群人中间格外显眼,用84水漂白,衣服旧,但还是白的。他的工友打扑克喝酒,香烟别在耳朵上,他不抽烟不喝酒,不会打牌,蹲在机器旁边做数学题,膝盖当桌子,地上整齐码着草稿纸。他很尊重肖然的母亲,为她织过毛衣,做饭,他从不觉着女人应该做什么,男人应该做什么,他觉着人都是一样的,除了生育这样的生理结构不可撼动,其实职责都可以共同承担。肖然的母亲对丈夫的温柔毫不领情,最后毅然抛弃。肖然深受父亲影响,打得一手好毛活,也会缝衣服,补丁打的很漂亮,肖然觉着如果很需要,让父亲绣花他也能做的很好。
肖然的记忆里跟父亲的特殊记忆不多,就是骑着三轮车带他去天坛,天坛东门,西门,南门,北门,也去劳动人民文化宫或者中山公园,看花,看树,父亲的表情始终平静,嘴角微翘,不让肖然揪花,可以看,看多久都成,看不够明天再来,不能揪。
但是父亲也不全是身心的平静,母亲的离开对他是不能言语的巨大打击。他不说,也没地方说,他没有工友去喝酒吹牛倾诉,也不能跟肖然说,解方程解不开心结,最后郁结成病。
肖然抬头看他从小长大的屋,多年来没添置过什么家具,他跟父亲提过想买个电视机,但是计划没多久就赶上父亲住院,计划就搁置了。肖然想父亲这一辈子过的逆来顺受,电视都没看过,肖然知道自己很像父亲,大概也要这样过一辈子,直到遇到李佳音,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李佳音呢?因为她有一股活气儿,谁的生活能有多顺心呢?但是李佳音依然一鼓作气的活着,跟充满了气的氢气球是的,一直往上顶,蓬勃饱满。认识李佳音之后,他蒙了灰尘的生活好像被手指头在脏玻璃上划了一道,他能看见一点外面的光亮了,随着两个人的情感连接越来越深,他眼前的风景逐渐清晰,他的日子也可以过的像撒了糖霜,他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