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林,名微生。”她道,“老头子带了那么多届学生,唯独念念不忘这一个,也不知是不是病中糊涂了,他的学生我有哪个不认得?他还硬说是你们同窗,说他记得特别清楚,当年他问你们的理想、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们一个个都想当老板、作家、明星,只有微生说他‘不想做人’,老头子就奇怪啊,说林微生门门功课都考满分,还天生一副好模样,他不明白如此前途无量的孩子怎么就不想做人,我就说他老糊涂了吧,哪有这个学生呐,他就翻出你们的毕业照,找了半天又找不到,只好指着吴文娟的照片说小娟从前天天吵着要跟微生一起考燕京大学还要嫁给他……你们说说,难不成是我老年痴呆啦?我压根就不记得这回事呐。”
众人面面相觑:“国文课成绩最好的不是吴文娟自己吗?后来她真考上燕京大学了,现在在美星国当律师,体面着呢,咱们班花啥时候追过人啊?”
“大概先生记错了吧……咱们镇上就这些人,来来去去都是老面孔,姓林的人家都没有,哦!有一户,当年从北平迁过来的那对夫妻?”
“对对对,有一户!”陆夫人这会想起来了,连声道,“林修、许英华夫妇,从北平来的考古学家,说是国家指派考察大西北,一考察就是许多年,放在当时,那才叫真正的体面人儿!”
“我也记得他们,京城来的,体面着呢,然而命运弄人啊!”那位朱教练说,“我毕业那年回家,问起那户人家说是已经没了。”
“听说是身患重病死了?”
“我记得是走私文物被判了枪毙?报纸还登过呢!”
“哎呀记不清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他们可没有小孩,毕生青春都在国家事业里头。”
“那还有谁家姓林呢?”
对于老人口中“林微生”之名,众人都无印象,又不好说到底是谁糊涂,只得宽慰道:“师娘莫纠结,若真是我们同窗,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许是漂泊在外,混的不够体面,也未必会回来送老师一程。”
“要说体面,我们这些生意人赚钱再多,也比不得周彬大作家体面啊!”
……
林雨行无声地穿过互相恭维之众,对着挽堂正中、香烛案上的黑白照片,弯腰脱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望着陆老先生遗照许久,他又至一旁,对陆夫人,行一礼。
“你是……?”
面前之人,一身旧时打扮,礼毕抬头,陆夫人见到的却是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孔,他低眉敛目,五官生的极好看,却如人间至憾、好梦难盼,陆夫人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痛,她不知那是为何,只道这样的人,如曾见过,一定是不会忘记的,老夫人于是不解:“此番来送老头子的,不外乎亲眷、朋友、学生……”亲眷她自是认得,朋友也都作古稀,而学生——“老头子退休多年,你也是他的学生?你叫什么名字呐?”
“晚辈雨行,藉藉无名,不足道之。”林雨行低低地说。
雨行是他的字,微生是他的名,却都不是真的。
当年遮天蔽日的密林里,率领着燕京大学考古队的林修夫妇也是这般问他——“小朋友你一个人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浑身都是伤?你家人呢?”
“微生。”那年他九岁,哑着声音,撒了个真实的谎,微生不是他名字,是他在山壁上看到的石刻之字——微生不足道。
他当时看了一眼,那些字就深深刻在了心里。
“我没有家人,带我来的人不见了。”他继续撒着真实的谎,三个恶棍已经死在了那片山壁下,当然不是他杀的,他一个九岁的孩子哪能杀人呢,他不过是轻轻说了几句话,他们就自己打起来了。
“他们是潭北的人贩子。”他这样告诉林修夫妇,在那之前,他连名字都没有,他们高兴的时候喊他小宝贝,不高兴的时候喊他小鬼、小垃圾、小畜生——那三个亡命之徒,一个是招摇撞骗的寻宝师,一个是越狱逃窜的盗墓贼,还有一个是寻宝师的儿子,他爹的本事半分没学到,赌博花样倒是学了不少,年纪轻轻已在潭北的大小赌坊高筑债台,每天输钱回来就对他一个小孩施暴泄愤。
他其实完全可以帮那赌棍多赢点钱,他也少挨些毒打,可他更乐意看到那赌棍输钱后抱头抽搐的凄惨模样,那让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快,在窒息的黑暗里支撑着他活下去,胜过求救和哭泣,也胜过身上数不清的新伤旧痕,他不需要别人的救赎,他很清楚人是什么样的,而自己大抵是不配做人的,三个恶棍带着他从潭北来到大陆,合谋寻找前朝教皇白晋的遗产——遗产找到了,他们也都死了。
九岁的孩子望着林修夫妇,像只野猫那样舔了舔嘴唇,上唇那道长长的裂口是昨夜被赌棍拿酒瓶砸的,还没愈合,咸咸的,挺疼。
后来遗产出土,上交国家,林修夫妇收养了他,他有了姓名,有了家,有了生而为人的资格。
生而为人,就有礼义廉耻,人把礼放在第一位,林雨行于是对着陆老夫人又行一礼,然后默默退至人群之外,可惜礼义廉耻四个字——他自嘲地想,我到头来一字都没沾上(),实在是愧对父母师长的教诲。
葬礼一直持续到傍晚,没有人认得他,也没有人与他搭话,林雨行就在挽堂的角落里与林珰一直安安静静待着,望着,听着昔日同窗们言语中掩不住的攀比与显摆,看着他们眼角眉梢在几十年岁月中留下的风霜与皱痕,林雨行面无任何表情,也不开口一言,仿佛置身事外,芸芸众生,千奇百态,总该如是,不过如是,一生到头谁又足以道之,林珰忽然有些明白了哥哥之前说那句话的意思。
林雨行正在细细地剥一个橘子的时候,林珰的目光被迫从哥哥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剔透的手上移到了厅堂里那群高谈阔论的大人们身上——居中的一个男人正讲到他在神来国玉港市开公司当老板的日子,言语中满满的炫耀。
“这么说老李你还娶了个外国老婆回来?”
“是啊,在家养胎呢!”那位老李得意洋洋,“羡慕吧!我老婆比我小20岁!又漂亮又能生,这都给我生第五个儿子了,嘿嘿,你们都要抱孙子的人了,我还在抱儿子!”
有人问:“李哥既然你在国外发展的那么好,回国干嘛啊?”
老李赶紧叹了一声,仿佛巴不得有人这么问:“唉!这不是落叶归根嘛!国外啊,一个朋友都没有,哪有国内好啊!”
“当然是国内好啊,你家小孩都是外国籍,回来当国际生进名校容易的很,啧,一出生就是人上人啊。”有人挤兑他。
“哪能这么说呢……”老李拖长了嗓门,“这不是都是命吗?命里该有,那只好羡煞旁人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