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这么问?”
“对神明的孩子直呼其名不太好。”
传说灵性干净的人有颗纤细的心,让他们能读懂别人的想法。昼神幸郎的心切开来到底干不干净、是不是染着黑色的姑且不论吧,他冰雪聪明是不争的事实——
“在说光来君?”因为身高差,他低头看我,“你在嫉妒吗?”
很奇怪。星海光来的影响力这么大么?待在他身边一阵子的人都能让我感到奇怪:同样是对视,仰视的我比平视的我更容易被看见吗?还是说,这就是昼神幸郎的天赋,就像高个子能轻易看见矮个子的人的发缝和乳沟,他天生就能一眼发现他人不平整的地方?
“是,”我平静地认可了昼神幸郎未经冥思苦索就得出的结论,“我在嫉妒你,昼神幸郎。”
承认嫉妒这份蒸在皮肤表面上的丑陋又晦暗的情绪,不过是打开梅雨天忘记开的窗、把翻涌的潮气排出去;不过是接受红绿灯灯光变换的那一刻,人若要向前走去,必须割舍掉什么东西,比如说,我那过度的自恋的一部分。
我嫉妒昼神幸郎,始于我的自恋,我认为我不应该不如他,作为一个“知情人”。但是,同样都是能做到我无法做到的事的人,为什么我不嫉妒星海光来?我是否采取了两种模式对待昼神幸郎和星海光来——对前者,高度理想化自己以贬低他人,这是我惯用的伎俩;对后者,高度理想化他人以贬低自己?
我不该把自尊转嫁给星海光来。他是神明的孩子没错,可那是有时。他非完人,我不该想象他尽善尽美以修补自体的缺陷。
昼神幸郎,教我多认识了一次自己。如果成长就是一个逐渐变得平静的过程,昼神幸郎的这句话绝对是一个重要节点。
可我不想感谢他。
昼神幸郎,他在以什么目光看待星海光来呢?好像不是嘲笑,虽然他的身高摆在那里就会被人认为是对星海光来的奚落。他接近星海光来的目的是什么?我要守卫星海光来,绝不容许化名为友情的恶意伤害到他——以上尽是美化。可能我只是在记恨一个突然黏上来的牛皮糖,记恨他觊觎旁人还未发觉的珍宝。
牛皮糖明知我说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问题,却又把皮球踢了回来:
“那你也改口叫光来君试试看呢?”
「コーライ君って言ったら?」
“不要。”
“真可怜啊。”昼神幸郎意味不明地说。
——把别人当成神,真可悲啊。
仰视的我是否比平视的我更容易被看见,我不知道;俯视的昼神幸郎是否比平视的他更容易被读懂,我也不清楚。能肯定的是,昼神幸郎压根没打算藏一藏他那居高临下的怜悯、自以为是的傲慢。
搞什么。姓氏里有神,就把自己当神了吗?昼神幸郎,他以为自己很强大吗?我求他可怜我了吗?怜悯若无所作为,不过是袖手旁观的懦弱。
不尊重我的昼神幸郎,我决心要讨厌他。
就在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一模一样的关键词出现在昼神幸郎口中。如果他的心还有白的一部分,估计全用来给自己找补了。没错,那个时候的昼神幸郎还不藏,一如他还没藏起自己的额头和眉毛一角,这不妨碍他给自己说出的伤人话语圆上一圆:
“被讨厌了吗。真可怜啊,光来君。”
“被讨厌的是你。”
越生气越冷静,我猜昼神幸郎同我一样,也是这种人,所以才致力于在我尽力维持纹丝不动的表情里寻找什么。面对我悄声无息的狂风暴雨,他的视线始终徘徊在我脸上,有一瞬间露出了开玩笑过头了的无措神色,然后,像是找到了丢失的玩具,又像是被久关禁闭的孩子终于被放出来、淋到雨也开心,同时不忘压抑这份不合时宜的喜悦,最终扯出了一个镜花水月般的笑。
正因短暂,才显真实。
“是吗。那可真荣幸。”
这世上大多数眼睛与眼睛相遇,是没有什么眼神可言的。别人的眼看向我,就像转瞬即逝的水波纹,掠过我的脑海甚至不会残留一点声音。我想我看别人也是这样,所以星海光来说我从未嘲笑过他、哪怕用眼神时,我其实是嗤之以鼻的。但我愿意用“俯视的眼神”来描述昼神幸郎,心甘情愿始于这一幕。和昼神幸郎那持续了也许不到01秒的微笑不同,他的凝视长久且余韵悠长。
当时我与昼神幸郎并不熟识,因此他的目光里绝不会有审视,检验我是否符合他的期待的审视。他只是像我一样思考,注意到我所注意的东西。一如昼神幸郎高高在上的怜悯具备的强劲破坏力,他的细细端详穿透了我的实体,发现了我的情绪感受。
这份体验很珍贵。昼神幸郎的眼神由此留了下来,留在我的记忆里,轻松将我铺平在地,泡得浑身上下表皮发皱。我排斥内心擅自萌生的亲近感,我拒绝对这种不常遇到的感觉产生依恋。但是,这里有个转折,有个念头突然侵入我的脑袋,跟老鼠似的四处打洞、窜来窜去,而我恰巧没有养猫——如果拿这个人当镜子,镜子里的人说不定会对我眨眼睛;和昼神幸郎产生连接,让他听我说话、然后明白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不定也可以将我照亮。
一想到可以通过对昼神幸郎的感知、和他的碰撞来获得掌控自我的力量,让我的手不再伸向虚无,而是被牵绊抓住留在这世上,我就对这个人讨厌不起来。
我没办法做到坚定地讨厌昼神幸郎,这便是祸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