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一个企业,就是一个小社会,这不仅是对当下的企业,还要承担许多社会责能而言。海福所在的工厂里,有四千几百个工人,社会上的形形色色,抑或是各式人等,在厂里都可以找得到踪影。前些年厂里的老工人,还有那些技术人员,都在背地里发牢骚,说工厂里“坏人当道,好人受气。”这话一点也不假,因为那些年里。
因为厂里所存在的严重问题,在纺织行业里比较突出,最近上级派工作组进驻厂里,首先要整顿厂里的领导班子,清查靠造反起家的,在单位里为非作歹的人。那个一口粗话的厂工会主席,当年参加武斗时伤过人,而且在斗争从前的老厂长时,把老厂长从台上踢到台下,磕掉了他的两颗门牙。这个胡作非为的混世魔王,第一个受到惩处,被处以劳教二年。全厂工人都拍手称快,所谓天理昭昭,作恶之人,到头来终有报应。
工作组在厂里的清查工作,起初进展得并不顺畅,因为遇到了很大的阻挠。。然而终究是邪不压正,厂里的干部群众这时纷纷站出来,在工作组的支持下,揭发那些人的卑劣行径,坏人最后受到了应有的惩处。
海福刚进工厂时,不太关心厂里的事情,近阶段厂里所发生的一切,使他感到震惊,并且从中受到不少启发。他开始关心厂里的事情,而且车间里的工会干部器重他,经常要找他写一些宣传稿。在工作的间隙里,他仍像以前一样,独自找个僻静处坐下,拿出个小本子写点东西。
这天干完活后,他又来到车间外面的僻静处,看见王家福同车间里的两个工友,今天也坐在那儿,正在一起说悄悄话。他走上前后,对其中一个工友说:“宋师傅马上要大喜了,结婚新房布置好了吗?”这个工友名字叫宋德良,是车间里的保全工,年龄已经三十多岁,听说马上就要结婚了。他的未婚妻名叫江慧鸣,是筒摇车间里的保养工,人长得白白净净,模样很不错。”谁知宋德良面露难色,讪讪地回答说:“有什么准备不准备的?将就点行了。”
宋德良说完话后,同另一个工友起身离开了。海福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他似有难言之隐。王家福这时说:“你刚才问宋德良的话,触到他心头的痛处了。”海福忙问:“我怎么触到他的痛处了?”王家福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他与江慧鸣谈恋爱,至今快有八年了,而且前年已经领了结婚证。”
海福不解地问:“他们领了结婚证就是夫妻了,怎么婚事到现在没有办?”王家福摇头说:“他们领证是为了向厂里申请房子,已经申请了两年多,仍是没有着落。宋德良家里有五个人,两个兄弟也都是成年人,家里只有一间十多个平方米的屋子,想要隔一个小间都不行。如今是年纪不饶人,他们才硬着头皮结婚,哪来的新房呢?”
海福闻言吃一惊,问道:“厂里怎么不分他房子呢?”王家福对他说道:“你真是不了解民间疾苦。人均住房面积不到三平方米的困难户,我们厂里多着呢,大家都排着队,还要让干部优先。再说厂里的房子非常紧张,每年最多只能解决二十来个人。”
海福愣了一下,这些情况他都不了解,于是又问:“厂里的房子是哪来的?”王家福回答说:“目前厂里在外面搞联建房。譬如说哪家单位有空地,但是没有造房子的资金,于是几家单位联合起来,出地皮的出地皮,出资金的出资金。”海福听了说:“照你这么讲,解决困难户不应该这么慢。”王家福说道:“要是真的建成一幢楼房,厂里也拿不到几套房子,伸手要房的单位多着呢。”
海福惊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王家福笑道:“这你又不懂了。联建项目需要各个部门审批,审批部门也缺房呢,盖个印章就要截留一套房子,等到所有的印章盖完,房子已经出送了一部分。等到房子造好以后,需要通水、通电、通煤气,人家单位也伸手要房,否则不让你通,这就像层层打秋风。”
海福听得目瞪口呆,讷讷地说:“我还真不懂,想不到事情会这么复杂,都说工厂是个小社会,这话一点不假。”王家福笑着说道:“这话你还真说对了。就拿我们厂来说吧,社会上有什么部门?我们厂里几乎都齐全。除了要给工人发工资,还要养活二千几百个退休工人。”接着摇头说:“眼下厂里最最苦的,是没有结婚住房的人。江慧鸣算是贤惠的,换了别的女人,也许婚事早就吹了。”
海福回到家里,在吃晚饭的时候,把近来厂里发生的事情对父亲说了,还说了王家福今天告诉他的,厂里住房困难户成堆的事。银生听了说道:“上海居民住房紧张,这个问题十分突出,是老百姓生活中的最大困难。”接着叹气说:“我看到一个数据,上海居民的人均住房面积,目前还不到四平方米。不拿资本主义国家做比较,就拿苏联来说吧,他们国家的人均住房面积是三十五平方米。”
海福听到这个数字惊了一下,银生这时对林瑛说:“你听一下也好,不要老在我面前提房子的事,眼下上海有多少人家?他们连生活起居都发生困难。”林瑛回答说:“我偏要提,人家的事我管不了。”银生摇了一下头,然后对海福说:“眼下社会正处在新旧交替时期,近阶段人们的思想很活跃。你在单位里千万要注意了,厂里要你写文章,你得注意自己的思想观点,不要太狂热。”
父子俩交谈起劲时,林瑛敲几下筷子,大声说:“你们爷俩今天怎么了?像是在做报告。”银生说道:“我们在分析呢,人总要不断总结经验,才能少犯错误。”谁知豆豆在旁插嘴说“叔叔不会犯错误的。”林瑛听了咂嘴说:“你也是个小人精,就知道向着你叔叔。”接着对海福说:“我忘了对你讲,昨天我去学校接他,见到了他的班主任。老师揺头对我说,你家黄正昊坐错教室了,他应该到高年级班去上课。你说怎么办?”海福笑着说:“这个问题我早就想到了,所以另外布置他功课。”他问豆豆说:“这几天你在课堂上干什么?”豆豆噘嘴说:“上课一点没劲,老师教的我都会。我上课时做自己的功课,自己默写英语单词。”
银生听豆豆这么说,乐得咧嘴直笑,林瑛大声说道:“你还笑呢。老师对我讲,同样是七、八岁的孩子,人家在课堂上学汉语拼音,他却在默写英语单词。人家在学加减法,他四则运算已烂熟。语文老师和算术老师都没法教他,你说是好?还是坏呢?”银生回答说:“当然是好。”然后问豆豆说:“你姑姑教会了你多少英语单词?”豆豆扬起头说:“她让我每天记五个,我已背下了一百几十个。”银生连声说好,然后说道:“不过你要遵守课堂纪律。”他指着海福说:“你叔叔从前上小学时,在课堂上偷看唐诗,老师把他的《唐诗三百首》收了去,还把我叫到学校去,你千万别学他的样。”豆豆听了大笑,问海福说:“是不是真的?”海福点头说:“是真的,这也是犯错误。”
林瑛的退休手续已办好,银生打电话通知了海荣。过了二天,海荣提着一捆甜芦粟和几串蟹回到家里。林瑛高兴地问:“不是说后天回来,怎么突然来了?”海荣放下手里的东西,回答说:“我回来拿你的退休证明,过了国庆节再回去。”林瑛笑眯眯点头,端水让海荣洗手擦脸。豆豆闻声从里屋出来,海荣搂住他问:“你上学上得怎样?”林瑛笑着说:“老师都头疼了,要他去高年级上课。”海荣说道:“要是这样也好,能够早点念大学。”林瑛连忙说:“好什么呢?和同龄孩子坐一个课堂才好。”
海福和银生都下班回来了,林瑛把饭菜端上桌。一家人坐下来吃饭时,银生问海荣说:“农场里的情况怎么样?”海荣摇头说:“不太好,这两年走了不少人,余下的人开始不安心,都在想自己的出路。”银生又问:“你回来顶替后,场部领导班子受不受影响?”海荣回答说:“没有什么影响,我腾出的空缺,有不少人盯着呢。”海荣接着问:“妹妹什么时候回来?”豆豆抢着回答:“姑姑学校明天放假,她明天回来。”
海荣接着问海福说:“秦老师到了美国后,一切都好吗?”海福点头说:“她前些日子来信说,她在社区里为华裔孩子义务辅导中文。”海荣又问:“最近有没有作品发表?”海福点了点头,豆豆对海荣说:“叔叔上个月又收到稿费了。”海荣笑着说:“你长大后,跟叔叔学习写作,以后也能赚稿费。”豆豆回答说:“叔叔已在教我了。”海荣吃惊地问:“这是真的?”海福回答说:“我让他每星期写一篇周记。他写得还不错,已经超过四年级水平了。”林瑛在旁说:“我倒是担心呢,把孩子调教得像个小大人似的,这样是不是好?”海荣说道:“只要豆豆接受得了,没有什么不好的。”
吃完饭后,海荣对父母说:“我去医院看玉姗爸爸。”银生问:“玉姗知道你回来?”海荣回答说:“我和她通过电话,她说在医院等我。”林瑛连忙进屋去,拿出一件中山装和一双皮鞋,对海荣说:“把身上的衣服换了,脚上的鞋也换了。”海荣换了衣服和皮鞋,林瑛又关照说:“跟玉姗说一声,国庆节到家里来吃饭。”海荣答应一声,急匆匆出门去。林瑛在背后说:“他在农场一呆就是八年,总算可以回来了,可是现在又要担心,回来后他干什么工作?”
海霞第二天回到家里,豆豆见了海霞十分亲热,吃晚饭时姑侄俩坐在一起,说笑个不停。林瑛高兴地说:“明天家宝要来,两个孩子在一起还要热闹。”随后问海荣说:“你跟玉姗说好了没有,明天来家里吃饭?”海荣闷声闷气地回答说:“对她说过了,她明天不来。”林瑛瞧一下他的脸色,吃惊地问:“你俩吵架了?”
海荣摇头说:“没有吵架。”林瑛说:“你瞒不过我,你的神色不对。”海荣讷讷地说:“玉姗同她爸不高兴了。”林瑛连忙问:“为什么呢?”海荣低声说:“为了我工作安排的事,玉姗要她爸帮我一把,她爸一直没有表态,为了这件事同她爸不高兴。”
银生这时一脸严肃地问:“这个事情,你有没有撺掇过玉姗?”海荣连忙说:“哪儿的话?她爸昨天对我谈了,我才知道这事。”银生又问:“对这个问题,你是怎样向郑秋明表态的?”海荣垂头丧气地说:“我劝他别为我的事费心,我回来干什么都行。”林瑛说道:“这哪行?你不能像我一样,也干粮店营业员。郑秋明这时应该出手相帮的。”银生瞪她一眼说:“你以为郑秋明是什么人?想提拔谁就提拔谁?”
海福见父母起争执,放下饭碗离开了桌子,海霞拉着豆豆,也一起进了里屋。海荣也站了起来,银生厉声说道:“你坐下,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海荣又坐了下来,银生瞧他一眼,严肃地说:“我想对你讲,你是受组织多年培养的干部,不能学旁门左道。另外郑秋明的身体状况你也清楚,你应该多做玉姗的工作,劝她多尽孝道,这时候尽量别给自己父亲添麻烦。”海荣点头说:“我明白了。”然后进里屋去。林瑛叹了声气,然后对银生说:“我说你什么好呢?谁家父母不盼自己孩子高人一等?”银生冷冷地说:“那要靠他自己有能力,还要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