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柒心下一凛,疾步穿过竹林往水榭走去,至石门处,两名内侍官向他揖礼,他顿下脚步低声问道:“殿下不是在宫中陪陛下过节吗,为何这么早就出宫了?”
两名内侍官互相对视一眼,战战兢兢地垂下脑袋,其中一人吱唔道:“殿下……殿下……”
柳柒拧紧眉梢:“是否与三殿下有关?”
那两人压低脑袋,彻底噤了声。
柳柒心下了然,越过石门朝湖岸走去。
这面湖是由人工开凿而成,湖心有几簇雪白的睡莲,娇嫩馥郁;湖岸竹林密布,郁郁葱葱,仿若一处世外桃源。
日光落在湖面上,犹如碎金浮光,摄人眼眸。
柳柒拧开湖岸的一朵莲花石灯,机关咔嚓嚓响了几声,空荡荡的湖面立时浮出一座连接水榭与湖岸的石桥。他踩着石桥疾步来到水榭,赵律白正盘膝坐在案前抚琴,似乎并未注意到来人,直到一抹湖色的衣袂撞入眼底,赵律白适才停下拨弄琴弦的手。
“殿下来臣这里,怎不派人提前通报?”柳柒在桌案另一侧的蒲团上坐定,眉梢挂着几分柔和的笑。
赵律白双颊泛粉,身上有一股子淡淡的酒气,他勾出一抹不达眼底的笑,疲倦地道:“方从宫里出来,我不想回府,特来你这里坐一坐。”
红泥炉上煨着一壶沸水,正适合冲茶。柳柒拉响水榭的铃铛,柳逢很快便出现在岸边,他吩咐道:“把慈济大师送我的茶叶取来。”
不多时,柳逢送来一只镂花红檀小方盒,里面用牛皮纸包裹着的物什正是高山野茶“孔雀泪”。
孔雀泪无需用点茶手法来品尝,只需一壶沸水冲泡就能激出茶叶的味道。
柳柒冲了一杯热茶递给赵律白,温声道:“此茶乃金恩寺慈济大师相赠,名唤‘孔雀泪’,茶株生长在常年积雾的山巅之上,非孔雀眼泪浇灌而不抽芽——殿下尝尝看。”
茶香扑鼻,闻着与普通绿茶并无太多区别。赵律白接过茶盏品了一口,滚烫苦涩的茶水溢满唇齿,登时教他拧紧了眉:“怎这般苦涩?”
“孔雀的眼泪乃极苦之物,由它浇灌的茶叶自然也是苦的,且孔雀眼泪难得,茶叶久不抽芽,数十年方得一钱。”微顿半晌,柳柒笑道,“越是难得到的东西越苦,这个道理殿下岂会不明白?”
赵律白沉吟不语,待茶水渐温时便一口饮尽,茶水入喉,连胸腔内都盛满了极苦的气息。
“我今日就不该进宫,”他往杯中蓄满沸水,一边吹拂一边说道,“陛下从不拿我当儿子对待,老三和老五都能喊他‘父皇’、喊他‘爹爹’,止我一人要以君臣相称。砚书,我已不想争什么了,就由赵律衍去当太子罢。”
柳柒闻言抬眸,压低嗓音说道:“殿下定是在宫中吃醉了酒,有些话在臣这里说说就罢了,万不可让旁人听了去,殿下也不必放在心上。”
赵律白摇头苦笑:“醉又何妨?除了你,也没人真正关心我。旁人能轻易享受到的亲情乐趣,偏我要费尽心思才能谋取分毫;旁人唾手可及的东西,却是我赵律白求之不得的珍宝。”
端午家宴,本该是和乐融融的,纵然是皇家也不免俗。
柳柒没有打听他在宫中遭遇了何事,左不过是昭元帝偏心三殿下、让这位皇后所出的嫡皇子倍受冷落罢了。
静默须臾,柳柒问出了一个他从未深想的问题:“臣有个疑问不得不说,究竟是何原因让陛下如此冷落您,这当中可是有什么隐情?殿下不妨告诉臣,让臣为您出谋划策。”
听说当年德仁淑惠皇后在世时,昭元帝与她琴瑟和鸣恩爱有嘉,对嫡出的赵律白也甚是宠爱,后来德仁淑惠皇后薨逝,昭元帝更是事无巨细、亲自照料着这位年幼的嫡皇子。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昭元帝会册立二殿下为太子时,赵律白却忽然失了圣宠。
一夜之间,父子离心。谁也不知其故,也无人敢问其故。
下午的日光不再炽烈,宛如鎏金碎片透过珠帘投进了水榭里,留下一地斑驳的残影。
赵律白目光澄澄地看向柳柒,几息后挪开视线自嘲道:“我若知道,何至如此?”
许是酒气上头微有些不适,说罢便伏在案上合了眼,双颊与耳廓皆染上了醉意。
见他这样,柳柒莫名涌出一股怜惜之情,遂柔声道:“殿下去软榻上歇息罢,桌案硬朗,不宜趴睡。”
赵律白无声摇头回绝了他的好意,柳柒无奈叹息,起身绕过屏风,从软榻上取来一块真丝薄毯披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