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欢紧紧闭上眼睛,即便知晓这是虚假的,不真实的幻象,他依然心如刀绞,唇舌与齿列碰撞着发抖,不能说出一个字。
“你怎么啦?”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刘扶光爬起来,担心地推推他,“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
他没有问完一整句话,晏欢张开手臂,已经将他重重地抱在胸前。
晏欢闻到了他发间的气息,清澈如无忧无虑的云朵,他的体温,搏动的脉搏与心跳,健康有力的身体,甚至属于至善的、洁净无比的灵炁……晏欢一语不发,只是死死地抱着他,像没有明天,更没有未来一样抱着他。
“……晏欢?”
怀里的人发出困惑的小声音,晏欢定定地望着前方,神色僵滞,在他的视线里,床榻犹如消融的雾气,房间是被打散的云烟,龙宫亦一层层地崩塌下去,仿佛暴露在日光下的冰霜,到最后,四周空空荡荡,徒留一片寂寥的茫茫黑暗。
“晏欢。”
“刘扶光”没有抬头,在晏欢密不透风的双臂中,他轻而温柔地呼唤他。
如此纯然的死寂与黑夜,他仍然散发着淡淡的白光,恍若一颗自热自辉的太阳。
“晏欢,”他悲伤地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毁了我们的巢穴?我们就在这里生活,难道不好吗?”
晏欢咬紧牙关,仍然沉默。
“你瞧,我的伤已经好全了,我原谅了你,愿意和你重新开始,你我红线不断,还能做一世的夫妻,生生世世的道侣……你难道不乐意么?”
随着“刘扶光”的叙述,当真有一条宝光熠熠的红线,从他的手指上牵出去,一直连到晏欢的手指上,时隔六千余年,再度使他感受到了那种烧心的灼热。
“……我乐意,”晏欢深深地吸气,他的手指埋进“刘扶光”的发间,强忍着嘶哑的声音,“我一百万个乐意,一千万个乐意。我……我很想扶光的身体好起来,想他与我破镜重圆,再续鸳盟,想我们的红线还没有断,我与他仍是姻缘书上记名的爱侣,但是……”
他停下来,调整呼吸了好一会,方继续道:“……但是,我不愿他原谅我。我这样的东西,是真的宁愿他恨我,恨我一生一世才好,恨到要喝我的血、嚼我的肉最好。这样,我便是一等一的心满意足,无限欢喜啦。”
怀里的人影沉默着,晏欢低声道:“你不是他,你只是一个非常像他的影子……从我内心延生出来的影子。我本该第一时间杀了你的,可你这么像他,我不想你走得惨淡。”
他的手臂越抱越紧,“刘扶光”再也发不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就像一团晦暗的粉尘,从他的怀里簌簌而落,顷刻散了满襟。
朝着无边的黑暗,晏欢抬起头。
“出来吧,你的障眼法于我无用。”
寂静持续不过片刻,他就听到了恶意的笑声。
“晏欢,我且问你,龙无心还可活吗?”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晏欢目光森然,反问:“真龙纵使无心,又如何不能活?”
对方扬声道:“不错,真龙无心,确实可活,只不过……活得不会怎么痛快就是了!”
话音刚落,晏欢只觉胸口一阵钻心剧痛,周身熔化半瞎的九目,纷纷急剧颤缩。他喷出一口混合着火浆的血,再也不能保持伪装的外表,那俊美无俦的神明皮囊,犹如融化的血肉颜料,被烫过一遍之后,便化作一滩热气四溢的液体,顺着残败的触须、缩成一团的眼球淌下去,淋漓地流了一地。
无目的龙神——或许这么说已经不再恰当,毕竟,他只能堪堪维持人的外形,再不能变回龙身了——断断续续地吐着血,垂头观望。
在他的胸口,当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这个空洞贯穿了他的胸膛,周围的触肢一次次地生长,试图弥合在一起,但又一次次地断裂,无力地凋落在侧。
晏欢半跪在地,勉强抬起头,“盯”着那个从黑暗里现身的人影。
黑色法衣,深邃面容,额生龙角,耳边垂着一枚硕大金环……
这是他,却也不是他。
站着的“晏欢”唇角含笑,用一模一样的容貌,俯瞰着狼狈不堪的自己,嘻嘻笑道:“你好,晏欢。”
他的真身上,同样覆盖着用于伪装的皮囊,但晏欢已然透过虚假的外观,勘破了对方的真容。
——他的身上干干净净,不见游走的九目,唯有本应空无一物的脸孔上,生长着一只滴溜乱转的独眼。
“你好,晏欢。”他再次重复,“终于得见天日,终于能在你的压制之下化成实体,终于、终于……”
他高兴地连连吸气,还不等他说出下面的话,晏欢已经嘶声道:“——心魔。”
两相对视,晏欢慢慢咧开密麻的利齿,笑容病态又冷酷。
“不用装神弄鬼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他说,“你是我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