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忠明有句话没有说错,很多时候,这世上不讲是非,也不论真假,熙熙攘攘,大家凑的是热闹。人们喜欢造神,也喜欢看神像跌落,跌落之后,还喜欢把它重新扶起来。
他们不愿意听哭喊,更愿意听故事。国民政府可以用审查来禁止议论孔家和宋家,可是禁止不了人们谈论西施和香君。
可惜李小姐现在不知人在何处,但露生相信,李小姐那样的记者,全天下不会只有一个,他在等,等一些比复社才子们更有勇气的人,等一个敢于不躲在西施和香君背后说话的人。
歇了片刻,他向杭师傅道:“咱们继续。”
杭师傅点点头:“小爷往里头坐点儿,避避风,你脸都冻青了——要哪一段?”
露生刚欲开口,茶房从里头走来,悄声道:“有个记者,给了我五块钱,让我带句话给您。”
“什么话?我说过了不见客。”
“他说不用您出去相见,只问您几个问题,您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茶房说着,递来一张纸,那上头很风流的笔迹,清爽明白的列了三个问题。末后还缀了一句:“我与诸位同仁,都是同样的问题,白老板实在不必如此欲擒故纵。问题您如果回答了,它就是报道,若您不回答,便只能是揣测了。”
露生看着那三个问题,不禁会心一笑,问茶房:“这人是谁?”
茶房知他动意,揉着钱笑道:“听说是英国路透社的大记者,只说他姓赵。”,!
bsp;两人说说笑笑,踏着残雪,行过湖边,举头看见盛遗楼的牌子,没有开张,旁边另开一个小门,却是张灯结彩,有过年的气氛。
这是盛遗楼底下的茶座,这间茶座的性质相当微妙,在外人看来,盛遗楼作为戏园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茶座倒是勤勤恳恳,一年到头从来不歇业。
而且他们家的茶水点心是真的好吃!
有客人上门,里面的茶房早已迎出来,满面笑容地领座:“请坐,请坐,年节酬宾,我们这儿现在所有饮食,一概八折。两位想用点儿什么?”
“哦,这不急。小二,外面水榭里唱戏的,是不是你们白老板?”
“哎呀,那不是唱戏,练嗓子罢了,您有什么事儿吗?”
方才唱歌的客人微微一笑:“我姓赵,他姓曹,我们都是记者,想见见他。”
茶房仍是满面笑容:“两位先生,您瞧瞧这里坐着的,实不相瞒,得有一半是记者!不过呢,我们老板谁也不见。”
赵先生和曹先生相看一眼:“为什么?”
“为什么?”这茶房是老经营了,露生当初请他来,许两分的利钱叫他自己拿走,名义上是茶房,其实算小半个老板。茶老板抱着茶单咧着嘴道:“您要不先点壶茶?您这里品着,我陪您说话儿。”
赵先生哑然失笑:“好罢,那就,一壶碧螺春,两碟你们拿手的点心。”
曹先生眯眼道:“真会做生意呀。”
茶老板但笑不语,叫跑堂的沏了茶来,点心稍后,然后把那套说烂了的词儿又搬出来说一遍:“我们小爷说了,现在天下人都说他祸国殃民,见了他也不过是骂他,记者先生,你们要是想写批评他的文章,大可不必采访,你们怎么写,他都认了,吃饱喝足,权当见过他了。”
赵先生抿着茶笑道:“只许表扬,不许批评吗?”
“表扬,现在还有人表扬他吗?”茶老板摇头道,“反正这个世道,听风就是雨,好人衔冤负屈,又告诉无门,认命罢了!两位也不要难为我啦,我送您一盘橘子,您多坐一会儿,过一会儿他们要唱,啊,是要练越女剑——”他指着周遭聊天吃茶的人,“美国总统都喜欢的戏!可惜了国内不能上演,您来都来了,不听一嗓子可惜了。”
外面水榭里,连着几曲唱罢,吹笛的杭师傅放下笛子:“小爷,今天还是不见人吗?”
露生摇摇头:“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露生搓着冻红的鼻子,莞尔一笑:“急什么?先赚他们点茶水钱,我们也好过年。”
他们在水榭里迎着寒风,已经坚持了十几天了,开业那天大家心里还打鼓,现在白露生名声臭成这样,还会有人来吗?更何况还不是正经唱戏,是连面都不见的清听素唱。
露生咬咬嘴唇,笑道:“您说呢?”
——那当然是有人听啦!
这世上缺什么、都不缺爱看热闹的,就算是菜市口犯人砍头,都有一票没事干的闲人热情捧场,更何况是为美国总统献演过的名伶?
是的,盛遗楼重新开张,自然有卖掉的打算在里面,但卖掉之前,露生要做一件事。
他仔细地考量过眼前这个破败的局面,清楚地意识到,钱是次要的,想赚钱,门路很多,但如果不能为自己和求岳洗脱恶名,那么其他事情也是一筹莫展。要揭掉孔祥熙扣在他们身上的黑锅,靠四处奔走,只怕不大管用。他们既然能把持国内的舆论,自然也会做好准备,不许他们公开发声。
文化部不给执照,就是最好的证明。
孔胖子做贼心虚,唯恐白露生一旦上台,演出的时候振臂一呼,即便不能扳回声势,难免民间议论纷纷。但如果公开地下令他禁演,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显得他刻意捂住别人的嘴、不叫别人说话了。
用金总的话说,不就是又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就是这一点缺口,露生想了许久,觉得它可以突破。
金家虽然倒了,文化部也不给演出许可,但并不能阻止一个普通的茶座营业。至于茶座外面聊天还是跳舞——这谁也管不着呀!楼是白老板的楼,约等于他自己的别墅,他要在外头练嗓子、练身段,你能把他抓走还是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