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伴郎是包子表弟,伴娘是李佳音。她把头发盘起,妆容美好,纱裙精致,一张脸笑盈盈,比新娘还喜庆。灯光黑下来,聚光灯把光都打在一对新人身上,伴郎伴娘跟随其后,肖然端坐女方亲友桌鼓掌祝福,沈飞达在男方桌坐着,先是目不转睛,然后倏的转身离席,自己跑到酒店卫生间,锁上门的一刻,泪如泉涌。
对于肖然的转正申请,李大雷已经单方面同意,张素芹嘴里骂骂咧咧絮絮叨叨,但是基本默认。他俩本打算去年五一领证,结果晃晃悠悠已经走在了小林跟包子之后。肖然从酒店辞职又积极就业,在李大雷这很加分,他在张素芹不在的时候大胆拍板,干脆五一,你俩也领证!
李佳音狂喜,抱着李大雷亲他爸的脸,话传给肖然,他没有李佳音想象中的兴奋,最近,他已经猜到他这份工作来的蹊跷,但听说李家松了口,他怎么也要干下去。他现在需要钱,他甚至有点理解先前的小王同学,他已经上了两个月成人大专,财会专业,他不好意思把学费发票拿到公司去报销,要自己出。听窦豆说,要出国的同事都在一个叫新东方的学校学外语,有用,但是学费不便宜,于是他就自学,也考托福,不为出国,这成绩应聘外企能说明问题。等学历下来,又懂财务又会外语,工作就可以换个更好的,再然后,他想好,要买一套首付一万的小单居,最差也能让李佳音上厕所不出屋,在家洗上热水澡。
三月底的一天,气温猛的热起来,赶上肖然加班,到家已是晚上八点过一刻。屋里灯亮着,肖然知道李佳音在家,每天最幸福就是这会儿。他准备开门的时候门从里边开了,李佳音从屋里出来,她一边掀门帘一边回头跟屋里人说,姨,你等会,我去烧壶水。
肖然奇怪,谁来了?你姨?
李佳音回答,不是我姨,是你妈,你妈回来了。
??三十八
郭婉珍是昨天到北京,几乎是放下行李就开始找肖然,她在飞机上设想了很多种方法,到街道办事处查户口,找前夫工作的郊区工厂找人事科,最后这些办法都没用上。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等车开到胡同口停下,发现除了胡同两侧的商铺是新的,其余的,胡同的牌子,一砖一瓦,几乎没变。这个家她住了七年,离开十五年,腿脚的肌肉记忆还在。进了胡同走到第一根电线杆往左,穿过一条隧道一样窄的狭长细管进入一个葫芦形的小院,到葫芦的第二层看到一棵槐树,树后边左手第一间就是了。以前放煤的地方还堆煤球,以前倒灰的地方还是腌臜,以前的家门还上着锁,只是换了窗玻璃,窗台干净,门前的大葱白菜码放整齐,一看这家就还住着人。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一个圆脸盘的姑娘进院掏钥匙开门,郭婉珍心头一紧,她还没开口,姑娘上前问,阿姨,你找谁?
郭婉珍问,姑娘,肖文家住这吗?
姑娘说,啊,是姓肖,你是?
郭婉珍说我是肖文的前妻。
李佳音听说是肖然的妈有点激动,没想着怀疑就把郭婉珍让进屋。她穿一件烟灰色的大衣,深棕色长发贴着头皮全都往后梳,在头后盘出一个圆发髻,眉眼轮廓挺英气,清瘦,不老。她从???包里掏出一张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给李佳音看,也是证明身份的意思,照片上的肖文神情柔和,好像对什么都没有欲望,郭婉珍表情坚定,薄嘴唇微微抿着,肖然那年五岁,笑的嘴巴大张,眼睛都笑没了,一家人身后不远处是天坛。这是李佳音第一次看肖然的全家福,她跟肖然提过,说想看看肖然妈什么样,他说家里相片都没有了,一张都没有。她就不再提。现在连真人带相片出现在她面前,看着看着她鼻涕眼泪就一起流下来,这曾经是多好的一家三口,肖然那时候笑的多灿烂。
听李佳音自我介绍是肖然的女朋友,处的很好,快结婚了,她跟李佳音浅浅拥抱一下,眯起眼冲李佳音笑表示喜欢她。
郭婉珍有点沧海桑田的意思,原本自己是这家的女主人,但是时代更替,改朝换代,钥匙也在人手里了,人家是这个家的准女主人,自己回来还得向人家证明。
两个人刚彼此通了身份,肖然就回来了。
肖然听说郭婉珍来,先是一愣,然后眉毛拧一下,说那人怎么来了?
李佳音直觉肖然还在怪他妈小时候扔了他,伸手胡撸一下肖然的后脑勺,说进屋别激动,该叫人叫人,那是你妈,听话啊。语气仿佛李佳音才是妈。
肖然进屋,郭婉珍站起来,母子俩站成面对面,二人的五官轮廓没什么相似之处,但是神态都冷峻,没抱头痛哭,肖然也没当场激动指责他妈,两个人都特别平静。然后肖然开口说了一句,你怎么找来了?郭婉珍回答,回来看看。她眼睛直勾勾盯着肖然,似在辨认,从她离开时六七岁的脸上寻一寻他长大的路径,他没怎么变,从白净清秀的小男孩长成白净清秀的青年人,跟前夫年轻时一模一样。
郭婉珍转而去看墙上挂的肖文的遗像,像要对比一下,肖然说,我爸去年走的。
郭婉珍说嗯,语气淡然,对这位前夫,她没表现出太多思念,但还是用随身的手帕在鼻子上点点,以示悲伤。李佳音在旁看着听着,这母子俩都是狠人,对人对事,情绪调节都极好,没有大收大放,悲喜不惊,母子重逢,家人离世,在他俩这都是从容不迫。肖然哪里像妈,李佳音看明白了。
郭婉珍在肖然上小学那年跟肖文离婚。其实他的父母会离婚他是没想到的。那时,他班里的同学也有父母闹离婚的,所谓闹离婚,不闹几场离不了,家里往往要经历很多次战争,父亲砸东西,母亲哭泣,他家没有,一切都很平静,他只记得那一阵子家里一直在收拾东西,以至于他以为要搬家。
郭婉珍是选在肖然上学的白天从家里离开的,免去了母子俩依依不舍的过程,他晚上回来发现前两天收拾出来两个大旅行包都没了,然后肖文从厨房端出一盘炒好的青菜说,洗手,吃吧。他问,不等我妈?肖文说,不用等,她去看你舅爷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肖然哦了一声就开始把青菜盖在米饭上往嘴里扒拉。
肖然跟郭婉珍的接触本来也不多,她不太管他,也不怎么在家,好像他从郭婉珍的身体里剥离出来之后,就跟她没关系了。郭婉珍在家的时候,肖然总感觉她的情绪里带着一股怨气,她瞧不起这间屋子,也瞧不起身边的所有人,屋里的丈夫跟儿子,屋外小市民气息浓厚的邻居。她瞧不起,但也不屑于吵架,于是就面孔冷冷,皱着眉坐在一旁,一坐一天,她是被困在这里了,她得想出路,她没空跟他们去争去吵,浪费时间又自降身价。郭婉珍是有过身价的,小时候家里富过,那是1960年以前的事了。
现在家里只有肖然跟他爸,他反而有点轻松,他可以自由的说一点学校的事,自己的事,爸爸虽然回应不多,但是他在听,而且很认真,很有耐心。
肖然自然而然的接受了郭婉珍的离开,过一阵也问一下,说爸,我妈还回来吗?肖文就说,可能吧?
郭婉珍跟肖文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肖文对一切都接受,郭婉珍对一切都不甘,她要把自己有过的夺回来。她在离家之后直奔广州,然后去香港,经人介绍嫁给一个在温哥华开饭馆的广东厨师,鳏夫,比她大十几岁。
她这样的轨迹在当年其实很普通,先出去再说,活着就得折腾,她在嫁给那位厨师的时候就知道那人的生活条件其实也就一般,但是到了那边发现也太一般了,放在广州,那店其实也就是个烧腊档口,兼卖炒牛河一类的快餐。她去了不是养尊处优老板娘,她得算账找钱,把打包好的肉或者菜饭递给人家,说吃的好再来,当然是英语说的,她的英语也有基础,家里富的时候读过中西女子学校,老师如同从英国小说里走出来的人。那边广东人很多,会说粤语也重要,尤其他家卖的是小吃,多是当地华人买了晚上加个菜,她就学,她的厨师丈夫没有耐心教她,她就听别人对话,然后等到她出去买东西,碰见华人,她就跟人说粤语,说错了也不怕,反问店员怎么说,每个人都是她老师。不会就学,不怕,就是肖然从母亲那里遗传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