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老爷子这房子说来话长,是李大雷单位跟老爷子厂子调换的,面积上是李大雷占了便宜,但是李大雷的哥哥结婚时,家里给了最多的经济支持,弟弟享受了接班,各自都得了老爷子的好处。只有妹妹委屈一点,去西北插队,最后结婚成家留在当地,日子过的紧巴。
李佳音对她爷爷没什么印象,她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叔伯姑姑各自都有家要顾,多年来没什么走动,最多过年去串串门,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基本没有。
大爷的意见明确,房子拆迁,他们兄弟姐妹都要享受点好处。李大雷说哥,这房子是我们单位跟爸厂里置换的,我也没占多大便宜,再说我跟房管局说了,我要房子不要钱,要不我家揣着钱住大街上啊?
李佳音一家三口对阵八口人,还有姑姑一家远在西北。她家人口很多,孩子五个,孩子又都早早当了父母,全家合影寄过来好几排人,李佳音看半天分不出谁是谁,都是被西北风吹的大红脸,女的头上扎着红毛巾,男的是白毛巾,李大雷说你姑小时候特白净,已经看不出来了。
李大雷跟哥哥弟弟都很硬气,说到妹妹的时候有些动容。说对咱们哥仨,老人全是一碗水端平,你们跟我要钱没道理,再说我也没有补偿款啊。
他又想了想,说可以给妹妹李大春一万,不为别的,她家一个孙子生下来说是哪不健全,要抱到西安看病。
张素芹一分都舍不得给,当场跟李大雷吵起来。
沈飞达拎着两大兜菜进屋的时候,屋里十一个人都闹累了,各个无精打采,面前的茶杯早就见底,李佳音靠在张素芹身边,表情萎靡,她其实没什么用,一共也没说两句话,就是给她妈壮门面。
沈飞达很有主人翁精神,进屋就烧开水,给大伙续茶,说叔叔大爷都别急,人是铁饭是钢,遇见难事饭帮忙,人别跟肚子较劲,待会我给大伙露一小手。
眼看着快到饭点,李家今天没开伙,张素芹憋着气,心说又不是过???年,我还给他们炒菜啊?沈飞达拎菜进厨房,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他是一个厨子。
沈飞达做饭的手艺都是肌肉记忆,家常菜伸手就来,都不复杂,凉菜是买的,另外还从包子铺买了点包子,主食饭菜,安排的挺好。
一家十多口这时候气氛才有点松动,起码不用大眼瞪小眼,而且还有吃的,恍然间有点像一大家子吃团圆饭,大伙还有了点心情问这个做饭的黑小子是干什么的。沈飞达叔叔大爷表弟表姐打一圈,叫的很亲。大妈提出表扬,姑爷手艺挺好,二丫头会找。爷爷家的孙女里,李佳音第二大,张素芹觉着很难听,从来不叫。
李佳音想说明情况,被张素芹按住,使个眼色,那意思你就别提你那海外关系了,人再惦记上咱家房子。
沈飞达笑模笑样招呼,俨然是这个家的女婿,都照顾到位了,最后坐到李佳音身边。
李家来回折腾半个月,最后达成协议,给妹妹一万,两家兄弟各八千,老爷子这房子过两天一交,李家搬进新房,这代人的事就算是翻篇,兄弟姐妹间的恩怨情仇分配不公也就说到头了。李家窗外的一棵树发出几只新芽,次第长成,虽是同根同源,未来各有其路,人跟树都一样。
李家的新房却也不是那么好住的,新房子分在哪里又是一番折腾。
胡同里已经走了两批人,房子去向有几处,车公庄那边有二手房,地理位置算是可以,丰台那边四环开外,新房子,面积大,就是周围荒凉,李佳音一琢磨,这不就是当初肖然跟她选的婚房那地方,想到这心里一阵空荡。还有左安门附近的房子,水平居中,离老房不远,缺点是没电梯。几处地方各有利弊,住哪都没有十分满意。
李大雷一家开了几次家庭会议,最后一致认为李佳音上班近是第一位。那就是左安门附近的板楼。
沈飞达最近又跑顺了脚,自作主张参与到家庭会议里,李佳音不让他坐沙发,自己搬马扎也要列席。每次发言前都要来一串开场白,说我现在的身份啊,其实我不该说话,但是呢……之后就开始发表意见,说完一点看一眼李大雷,老头现在身心俱疲,不爱说话,不同意就不表态,同意就点头。等沈飞达说完,他还有一段收势,说我跟佳音是缘分没到位,要不咱家这房子,就随便选一处得了,住也成,租也成,我手里房子你们挑着住,佳音上班的话,我俩住方庄最方便。
说完又被李佳音打出去。
??四十七
李佳音这辈子最腻歪的地方之一就是房管局。
上午十点半,李家一家三口已经在房管局的接待室坐了一早上。他们八点开门就来了,今天要解决的是李家房子的产权面积问题,说是只有一间半,另外的客厅厨房都是自己接出来的,不能算。李家这样的情况在这次拆迁中很多,都是几十年的老房,家家一笔糊涂账,接待室里都在等着讲故事。
李大雷要求看房屋底账。接待的是个发型一九分的男士,大概五十不到,看着不老,但是头发只能梳成一九分,几根头发稀落的搭在空地。他说,这都是我们内部资料,而且光你们胡同就好几百户,谁都要看,我们找的过来吗?他指指接待室的一圈柜子,说这么多,我怎么翻?想看,等着。
沈飞达来的时候十点过一点,他早上有点事,来晚了,进屋之后见一屋人静坐或静站,谁一起身座位转眼就没了。李佳音一家三口运气不错,李大雷坐在一把黑皮铁钢管椅子上,张素芹屁股下边是纸箱,李佳音坐个边。李佳音看他进屋四处乱找犹如熊瞎子,站起来朝他招手终于接上头。
一九分晕头转向,应接不暇,听李佳音又上前说一遍家里的事情,连连点头,最后问,你是哪家的?
李佳音很烦躁,一听那人对他家的事完全没走心,情绪有点激动,说我们一家三口一人给你说了两遍,你听没听啊!我们要看底账,你给不给我们找?
一九分情绪也烦躁,分头掉下来,飘了两下,露出秃头,说这女同志怎么说话这么冲呢?他端起茶缸子想喝口水,一看茶叶冒头,茶水见底,把杯盖一扣,说你要是想看你自己翻,我们没时间。
沈飞达扒拉扒拉李佳音,那意思跟人客气点,然后转身出去给他们买矿泉水。那人也渴了,转身去找暖壶,开水冒着热气涌进茶杯,等声音快满了,他无意间侧脸余光一瞥,哎哎哎了一串,说这干什么呢?
李佳音自己上柜子里翻底账去了。
旁边的一个柜子门本来就没锁,她伸手拉开,里边是一本本绿色封皮系着白色布带的硬皮本,多年尘封,一本一本挨的很紧凑,不太好取出来。李佳音的手往里抠,拿出来很费劲。那人赶快过来制止,不许动!李佳音自己也有道理,不是你让我自己找的吗?我自己找!
李大雷跟张素芹本来蔫头耷脑,这时候同时站起来。李佳音很执着,已经把几个绿本子给抠出来了。
沈飞达抱着一排矿泉水进门的时候正赶上李佳音跟从一九分变成秃头的人抢绿本,那人嘴里不停的说,那不是,那不是,我喊人啦,我喊人啦!
外边的人还没进来,沈飞达上去了,不能看着李佳音被人欺负。
干什么你!沈飞达过去推一把一九分,那人没站稳,手在空中转两圈保持平衡最后带倒了空了一半的暖壶,暖壶梆的一响,他吓了一跳,想伸手去扶,脚底下一打滑,整个人往后仰,撞到铁皮柜子。柜子里应该没放什么东西,挺空,不太稳,晃悠几下,最后从顶上落下一个铁皮点心盒,端端正正的落在他的秃头上,铁皮点心盒的尖在雪白的头皮上划下一道印,红色顺着秃头蔓延开来。
终于来人了,一旁的女办事员大喊,出事了!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