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切的布局仍只是留在纸上的图景,但这里没有人怀疑外邦人能不能实现它。
被拆除的安置屋里已经没有住户,他们在计划确立前已经开始逐批迁往主城区的新宿舍,这不是又一次的临时安置,而是就有这么多的人获得了这座城市的居民资格。实际上,新居民资格登记这件事对新玛希城的震动比这场交易会大多了。习惯了此地食物和生活的人没有不想在这座城中长久居住的,但很少有人想到居民资格居然如此容易获得——至少比他们想象的容易得多地得到了。
“这难道只是为了让那些可怜人感到安心,并努力争取自己成为下一个城市居民吗?”一名商人看着那些边上旁观的灾民,十分感慨地说,“当然不!无论人们来到这座城市想要得到什么,他们都不能不看到,这些所谓的‘异端’实现了什么样的奇迹!没有一种语言比事实更有力,外邦人完成了从未有过的拯救壮举,教会的威信将进一步被动摇,而领主们将被质疑,他们是否还应当继续掌握权力。”
“人们除了继续敬畏这座城,还将向往这座城。”另一名商人说,“他们将渴望成为它庇护的一员。”
“是的。”戈尔德说,“而完成这一切,他们没有动用过一根手指的武力。”
“那一日的‘天火’不算吗?”有人问。
“那只是力量的展示,不是真实的战争。”有人回答,“他们没有杀死任何人。”
“但只要他们想,他们就能杀死任何人,对吧?”
“是的。没有人对此怀疑。”
“所以我听说……”有人悄声说,“已经有领主舍家来投奔这座城了!”
人们回过头来。
“有几个领主?”
“是谁?哪个家族的?”
没有人问“这是真的吗”,就算对方回答得不甚详尽,还是引起了人们很大的兴趣。因为虽然这座城在平原的影响一直在加深,但在占领这座城之后,它实际上从未向外扩张过,就连土地都只耕种了近郊的一部分。当然,人们已经知道这座城能维持下去是因为它背后有一个新生的却强大无匹的联盟在支持,不过只要看过城内外的那些工坊和用惊人技艺建成的种种设施,人们同样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只能依靠母亲哺育的婴儿。
它没有理由不对外扩张,只是现在仍在将别人送来的毒药变成自己的营养。
那么,它会继续吞下那些领主送来的土地和人口吗?
戈尔德不知道这座城市的管理者将如何抉择,但在他带着选好的商品踏上回家的行程之前,外邦人问他能否带上两名同行的旅客。戈尔德记得他们,站在那天解说交易会的年轻人身后,是他不太熟练的助手,看起来都很年轻,却已经要承担孤身探索异域城邦的使命。
戈尔德知道外邦人从不虚言,既然他们只要求他为两名探索者提供一些身份的方便,那别的事情就不会是他的责——但在航程开始之后,戈尔德还是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同对方交谈起来。
于是他很快就知道这两名年轻人都是“开拓者”的“实习生”,他们来自同一个沿海国家,一个是奴隶,一个是贵族家族的次子,以不同的方式前往“那个联盟”的核心城市之后,他们在同一所学校里学习,然后又在不同的时间里来到了新玛希城,并接受了同样的委任。
这般殊途同归的命运让人感到非常奇妙,虽然彼此相识的时间不长,他们已经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大概是因为在外邦人的世界中,两者身份之间并无鸿沟。由于这两位年轻人不吝于分享自己的经历,作为交换,戈尔德也谈起了自己是如何在因缘际会之下成为外邦人的特许商贩的。
“……就是这样,我过上了风餐露宿的生活。”戈尔德半真半假地说,“这可真是一件苦差事。”
“不过利益也足够大,对吗?”那名叫赫曼的少年笑着问。
“我用劳动交换自己的报酬,当然因为‘外邦人’,我们得到的利润确实高点儿,值得我们为此辛苦奔忙。谁能拒绝金钱入袋的叮当声呢?”戈尔德说,“实际上,如果你们没有做得那么彻底,导致名声顺流远播,把下游诸国都吓得够呛,你们未必需要我们这些中间商,自己就能把生意的地盘变大。”
“我们的名气很大吗?”另一名青年轻声问。
戈尔德笑了一下,“当然大。非常地大。首先作为商人,你们的商品无可取代,能够带来极大的利益;其次作为一个联盟的先锋队,你们对任何国家和地区来说都是洪水猛兽。当玛希城的城主引狼入室的时候,谁能想到你们背后竟然有一个如此强大的联盟国家呢?并且那不是一般的强大,而是能够带来颠覆的力量,一个王国,一片平原都已经被你们搅得天翻地覆……托你们的福,连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商会都被严加管制了起来。”
“所以这就是您身兼塔司兰国间谍的原因?不这样做的话,您就没法顺利地来往于两地了。”那名青年说。
戈尔德又笑了一下,“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将一些公开的消息带给渴望了解你们的人……你们看起来也不太在乎这种小事。”
“他们……我们确实不在乎。”赫曼说。
戈尔德仍然笑着,然后轻轻叹息一声,转头看向船舷外。
随着航程走到末端,水流越发和缓,河道在此地回转成湾,远方是巍峨群山。经过这道河湾,河流一旦走入峭壁之中,性格就会变得凶暴起来,在那激越无情的水流中,小船就如同一片飘叶,即使是最熟练的船工也不能保证次次安然穿越,所以从白船转移到普通商船之后,令人感到失落的不仅是舒适感的巨大落差,还有摆在面前的无法逃避的巨大风险。
虽然戈尔德要乘坐的商船算不上小船,实际上,他雇佣的几乎是卢卡港最好的船只,不是最大的,至少是最坚固的之一,船工也无一不是好手,但是这艘令其船长十分骄傲的“萝拉”号商船在仅有一个数字编号的白色巨船面前,就如同野犬比之骏马。戈尔德同其他人上船的时候,看到萝拉号的船长站在船头,双手叉腰,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横在前方的庞然大物。
直到戈尔德走过去,他才回过头来。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它。”船长用低哑的声音说,“但没有一次不为它震撼。这是个真正的怪物。”
“因为它就是被怪物制造出来的。”戈尔德说,“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在下游建立河道防卫线。”
“您见过这些船战斗的样子吗?”船长问。
“我只看见天灾一样的打击从河面越过整个城市,像一柄重锤敲在大地的铁砧上,整个城市都能感觉到那地动天摇的震撼,仿佛发生了地震。那些可怕的打击制造出令人神魂动摇的狂风,当它吹过我们旁观的地方,几乎能将瘦弱的人吹走。”戈尔德轻声说,“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看到了他们战斗的样子。”
船长露出悚然的表情。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德勒镇的码头工将货物从白船卸下,从码头的一边搬到即将开往下游的船只这一边,他们的皮肤被汗水滋润得油光发亮,显示出与下游水手截然不同的强壮体魄,这是只有“外邦人”的伙食才能养出的体魄,而他们干活的样子也体现出了一种“外邦人”式的利落和迅速。值得顺带一提的是,搬运这些货物的报酬同样是由“外邦人”来付给的。
当多了两名特殊旅客的萝拉号缓缓离港,从德勒镇的方向突然来了一大批乘客,下游不同城市和国家的水手们站在甲板上,看着那群藏不住危险气息的异域人穿过码头,一一登上白船的舷梯。他们的服饰、肤色、发型充分说明了他们的身份。
这是三百名卡斯波佣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