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哪一种发展,未来都是令人期待的,但至少在开拓者来到这片土地之前,没有人想象过要在平原上建立任何大型的水利工程,甚至道路工程都是荒谬的。这些工程的投入太大了,既需要难以计数的人力物力,又需要极大的权力,甚至哪怕有国王一样的权力,恐怕也难以让分布在这片平原上的大小领主向他让出自己的部分领地。
但只要开拓者提出这些计划,就几乎没有人怀疑他们不能完成,不仅深信他们的城市新居民如此笃定,连寄居在此的三位领主也没有丝毫怀疑,因为这座城市已经具备了足够的条件,他们甚至因此更加确定在这里遭受的种种冷遇是光明之路的考验,只是稍微想象一下,他们的心也为这一伟大计划火热了起来。开拓者的作为看似样样都不合常理,那是因为人们总爱用自己的偏见去扭曲他们的动机,只要放下这无来由的憎恨,正视这世上确实有人既强大,又高尚,所行之事皆为利人利己,那一切都变成合情合理了。
收容灾民是合理的,打击贵族是合理的,要兴修水利,建设道路那更是神的真信者才能做到的伟业。
那么,作为最早向开拓者表示效忠的贵族,他们的领地至少比平原上的其他领主更有资格优先加入这一伟大工程。
但对新玛希城之外的世界来说,交易会仍然是最重要的,基点村的建设计划不在开拓者有意泄露的城市情报之中,在商业区中等候的商人兼探子们也许保有一两条情报渠道,但通过这些渠道传来的有限见闻不足以让他们敏锐地抓住城市发展的本质变化,因为对许多人来说,外邦人的许多行动都是“难以理解”的,而无法理解正是他们没有被异端污染的证明,一旦他们“理解”了,这就意味着他们被这座城市同化不远了。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甚至探子们也不知道身边是否已经有人暗中向外邦人投诚,反过来监视他们的言行。这种猜测其实没有确实的证据,但他们也不需要多么确实的证据。
因为这座城市确实有一种魔窟般的吸引力。不然那么多人长久借住在此,真的只为对主人的忠诚吗?
这些忠诚有限的商人和探子坐在旅馆中,行在原野上,看着人流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或者乘车,或者骑马,或者仅凭一双腿步行,外邦人就像他们迎接灾民一样在四方的道路上设置了各种补给点,为疲惫的旅者供应饮料和食物,并在登记身份后为他们提供一份“说明书”。
不提纸张和印刷术在外界的珍贵程度,这份赠予确实非常有利于人们在到达城市之前了解交易会能否达成自己的目的,人们捧着这本“说明书”就像捧着珍宝,无论是怀着好奇与探究,还是怀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抑或不怀好意而来,除了在这座外邦人建起的城市,没有别的地方能实现他们或卑微或狂妄的愿望。
在许多人的认识中,交易会是这次传说之城的首次对外开放。带着各种目的来到的人们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那片落在天边的巨大阴影,在一睹真容之前,他们首先遇到的是大片被深翻过的耕地,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刻,来客们只要经过通往城市的笔直道路,就能在大地的深处看到那些发出巨大声响的钢铁怪物,一行行或一群群的人围绕着它们劳作,但是没有人敢走近去仔细打量。他们只是在这里将脚步放缓再放缓,一遍遍惊叹它们的能为,因为人们看得出来,将这片土地平整精耕到如此地步的主力不是人力,正是这些喘着气,冒着烟的玩意。
深秋枯败的野草已经被翻进地下,现在这些耕地还是光秃秃的,但只要想想外邦人手中的种子,人们完全可以想见在来年的生产季节之后,这座城市的力量又会迎来什么样的增长。
值得注意的另一点是,人们发现这些耕地不仅面积巨大,而且形状全都是极其规整的方形,田埂宽阔得像大路——或者说道路形成了田界。这很可能意味着所有这些土地都是公地,没有一块是给个人或者家庭耕作的。
穿越了城市东面的大片耕地后,人们就来到了城市的灾民安置区。数以万计的流离失所之人在这里生活,对城市之外的人来说,这片安置区同样出名,外邦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完成了神迹一般的壮举,现在,人们来用自己的双眼见证这一神迹了。
在看到那些整洁的房舍,平坦的道路,环绕在安置区周围,排列在道路旁生机勃勃的菜地之后,大多数人都能就眼前的事实得出结论,认为那些不幸的灾民在这里得到了不错的安置。实际上,这片安置区的居住条件超过了许多人的想象,甚至有人在开始的时候将这片地区当做了新玛希城的主城区,说外邦人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能建成这样也算不错了,当他的误解被更正之后,嘲笑他的人很少。
因为这个人误解的原因并不是傲慢。
这片安置区的面积几乎可以称之为广大了,为交易会而来的人们必须穿过它的中轴线才能到达会场,他们在路上可以看到安置区里的人们生活的样子。白天的时候人们大多要出门上工,安置区显得空****的,热闹的是清晨和傍晚,尤其是傍晚,人们成群结队地从工地归来,就像水涌入河道,他们大声说话谈笑,讨论今天食堂的饭食和工作中发生的事情,无论男女都脸色红润,手脚行动有力,看得出来他们在这里得到了充足的食物,而且每个人穿着一套完整的长袖衣服,不分男女脚上都有鞋子,除了身上带着汗水和泥土的印记,几乎没有一点灾民的样子了。
当夜晚来临,他们在安置区的屋舍里点亮油灯,成千上万温暖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照在葱葱的菜圃和玩闹的孩子身上,大人们或者在屋子里休息,干一些手工,或者走出门和邻居们在一起闲聊,他们看起来简直无忧无虑。如果说这样的画面不仅是在别处见不到,也是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人难以想象的,那么,当闲适的休憩结束,召唤的钟声响彻天空,人们手提油灯鱼贯而出,又像游鱼一般汇入浩**潮流,向着岛屿一般的夜校行去时,那种景象就完全可以说是震撼的了。
这比任何财富的炫耀都要令人内心战栗,而人们因此产生的不安感又进一步通过市场旅舍的招待得到了证实。这些面带笑容,衣着整洁的年轻人自述是为得到新市民资格而报名来接下这份活儿的,他们当中资历最长的已经来到这儿三个月啦,为了能得到最多的“分数”,他们会尽力让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客人生活得舒适的。
他们坦率和开朗很能感染人,也丝毫不介意告诉客人自己过去的经历,使得许多人都愿意同他们结交,但他们并未因为自己在别的方面受到极大欢迎而忘记自己的本职,无论是住在最廉价通铺的旅客还是选择了单独住房的有钱人,都确实因为他们的服务感到了生活在这里的便利。由于他们一开始就坦白了自己的目的,反而显得他们对旅舍客人的照顾很真诚,因为即使他们漫不经心,一方面是迫于外邦人的力量,一方面是看在丰盛食物和酒水的份上,也不会有人说得出一句不好——至少大部分人是这样的。
例外当然也是存在的,人们一般认为那些人是因为嫉妒到了极点,才会说包括他们居住的市场旅舍在内的一切都是外邦人为了炫耀和欺骗而制造的假象,但有一点连他们也无法否认的是,外邦人没有用任何法术蒙蔽他们的五官,他们见到的一切都真实不虚。
“如果这一切要用灵魂来交换,”他们恨恨地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你们来这儿是来干嘛的?”别人问道。
“我们来这儿是为见证魔鬼的交易!”他们嚷嚷道。
一点也不意外地,这句话为收到了许多或嘲讽或不善的眼神,然后他们的名声便在市场旅舍里传开了,剩下的几天时间里,除了外邦人安排在这间旅社的招待,几乎没有别的人愿意跟这些自以为伪装得很好的高贵人士过多接触了,而他们对待这些脾气很好的招待的态度,又进一步增加了别人的恶感。
终于在交易会开始某一天的晚上,这几位贵族和修士被人在走廊里蒙头揍了一顿,他们越是大声叫嚷出自己的身份,对方就将他们揍得越痛,当鼻青脸肿的受害者冲进大厅里大声控诉,人们回应他们的却不是同情,而是大声的嘲笑。只有体贴依旧的招待将身心皆受创的几位客人扶回去休息,由于痛楚模糊了头脑,夜晚的灯火又不太明亮,所以即使有人偶然发现了招待关节上的一些擦伤,很少与人肉搏的贵族和修士们也不会想到别处去,只是一味诅咒着不幸的命运和那些幸灾乐祸之人。
“真的是太不幸了。”招待们柔声说,“这是药品,请好好休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这种小意外当然也只是个例,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什么事情在新玛希城最高负责人的控制之外。
于是交易会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