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起义军只带了一个月的干粮,但是他们带了一千万发子弹和一百门步兵炮。
很快的,新起义军抵达了对方预定的战场,在一片洼地的对面看到了群山脚下几乎无边无沿的军阵。
他们淌过洼地,越过沟陇,静静地在半干半湿的低地展开了自己的阵地。
开战之前,双方甚至交换了战书。
就在新起义军的指挥官将战书交给众人传阅,拉姆斯一边紧张一边感慨这古老的传统礼仪时,他看到对面动了。
看着对面的动向,他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如果除去随侍、马夫、驼夫、伙夫等等“无用之人”,对面的大军有大约四万人能投入战场,这四万人在好几里宽的战场上展开,那场面是非常壮观的,与这样壮观的阵势截然相反的,是对方的卑猥低劣。
看着那些手牵着手,不带任何武器,真正如字面上所说的墙一般朝己方阵地移动过来的人肉防线,不仅拉姆斯感到头皮炸起,连已经各就其位的新起义军士兵也似乎有些动摇起来。随着那道人墙的接近,他们看到了将那些平民的手紧紧绑在一起的绳索,也渐渐看清了那些模糊面孔上的表情,有恐惧,有绝望,有仇恨,也有一切都放弃的漠然,他们就这样像牲畜一样被驱赶过来,越来越近,不知道用长矛抽打着他们后背的人说了些什么,因为新起义军迟迟不发动攻击,那些面孔上的多样情绪中又增添了一分希望。
如果新起义军真的限于道义不对他们发动攻击,让他们接近到足够近的地方,他们就可以割断绳索自行逃开,让紧随其后的联军骑兵冲入阵中,只要新起义军大败,无论这些外邦人会不会被消灭,他们都有可能活下去了!
越过这些攒动的人头,新起义军看到了后方如潮水而来的大片暗影。
空气变得焦灼,已经摆好阵型的阵地上,连教导队员的脸色也变得紧绷起来。
拉姆斯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新起义军与他们的对手不同,背负着更为沉重的道德包袱,无论那名叫做塔克拉的主帅看起来多么冷酷,“外邦人”决不能对这些数以千计的人质动手……可是致命的攻击就在这些人质背后,并且他们居高临下,而新起义军的背后只有一片洼地,泥水还在他们的鞋上未干。
在近乎死寂的僵持中,新起义军的指挥官从他的射击位上站起来,提着步枪,他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掩体,来到阵地的最前方。
他没有说什么话,就像他来到这里的步伐一样随意,他举起了枪。
然后一声枪响打破了局面。
高热的子弹穿过于摇摆中重叠在一起的绳结,而后去势不减,打断了后方某头骑兽的腿骨,一声嘶鸣响起,一名骑兵惊慌地随着坐骑栽倒下去。
战场上回**着枪声,一枪接着一枪,几乎看不见枪口的移动,但每一枪都带来血线飚起,伴随着又惊又痛的惨叫,吃痛的人盾本能地抬起自己受伤的手,却发现将他们绑在一起的绳索竟已从中断裂,他们呆滞地看向前方,那名站在新起义军阵前的男人,从他双脚叉开的站姿和从容拉动枪栓的动作中感觉到一种视人命如无物的冷酷。又一发子弹打在中间那名人盾的脚前,迸裂的砂石四溅,打在他们身上激起一阵锐痛,呆滞的人盾才终于尖叫着向两边逃去。
由于被打断的只有中间的部分联结,人盾只能踉跄着互相拉扯,连滚带爬地从中间退开,就像墙上开了一扇门,这扇门越开越大,蠕动的人墙变成了两条扭曲的长蛇。
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作用。
隆隆蹄声震动大地,人墙打开的缺口背后,七千名骑兵开始集群冲锋。
许多人都记得那一日的景象,彼时正是傍晚,将雨未雨的乌云破裂,夕阳沉下云海,在群山之丛放射辉光,云层被映照得如同燃起了一场天空的大火,陡峭的山影投到战场上,将这片原野分成明与暗,动与静的两幅长卷,明亮的一侧万马奔腾,数不清的铁蹄扬起滚滚沙尘,气势犹如排山倒海,一道闪耀着金属寒光的锋线由慢到快不断前推,势不可挡,无坚不摧;明线与暗线的交界处,衣衫褴褛的人质惊恐万分,拥挤着拼命逃离这生与死的界限;而在这样一幅明亮恢弘,风云流动的壮景对面,一个银灰色短发的男人一手枪口垂下,另一手高高举起。
滚雷般的蹄声几乎掩盖了所有的人声,人们只看到那只手向下一切。
群山的暗影中,另一头战争狂兽发出了它的怒吼,短促的明亮火焰依次亮起,枪炮声几乎盖过了马蹄轰鸣,一道移动的铁幕从大地之上升起,狠狠撞入迎面而来的骑兵阵列。
像狂风横扫麦田,冲在前列的骑兵顷刻间倒下一片,被掀飞的头盖骨和打断的肢体洒出满天血雨,不知多少骑兽中弹后冲势一滞,接着带着背上骑士翻滚倒地,子弹的穿透伤在这里反而算不上致命了,浪涛般的骑兵冲锋被打掉了一波,但只打掉了一波,遮天蔽日的烟尘中,人浪仿佛无穷无尽——然而与之相对地,这也只是新起义军的第一轮射击,几乎只是一个呼吸的停顿,枪口的硝烟还未飘散,瓢泼般的子弹再度汇聚成金属的蜂群,更重要的是,在这些无穷无尽的蜂群之上,死亡的尖啸越过天空,直扑骑兵的大后方。
又一波骑兵的冲击在狂暴的弹雨中湮灭,转瞬之间,骑兵大军就减员了至少十分之一,仍未逃离战场的人质惊恐地看着数不清的骑兵像麦草一样被割倒,硝烟的热风吹过他们的面颊,而后续的进攻骑兵还未看清前方的形式,战场的观察者也来不及想出任何改变进攻方式的命令,巨响就在骑兵大军与后方大队伍之间连串炸开,大地震颤,群山摇撼,人们看不见后方大部队的状况,只看到无形的冲击波如同海啸,狠狠拍上骑兵大军后背,狂岚横扫,人马偃倒,连起义军阵地上的步兵和炮兵都不得不掩面低头抵挡呼啸而来的气浪。
只延迟片刻,他们又发动第二轮炮击。
如果说步枪齐射还在对手能够忍受的范围内,炮轰带来的打击就是全方位突破了他们的极限,从身体到心灵,最先崩溃——至少肉眼可见最先崩溃的是那些终于逃出战场的人质。新起义军派人去割断他们身上的绳索后,交战双方一致地无视了他们的存在,骑兵大军本就不在意会将他们踩成肉泥,新起义军非常清楚自身武器的射速和射程,始终保持着与对手之间有一块足够大的空白地带,即使有些平民可能会因为跑得太慢而受一些流弹波及,损失也不会比让骑兵大军颇近到眼前更大。
绝大部分平民人质都逃出了战场,但是他们没能逃得太远,能够远到脱出这片战场的影响,万骑大军的冲锋已经是他们想象不到的战栗噩梦,然而这个噩梦居然还能沉得更深,更摧毁人的意志,如果说那几波攒射看起来还有点像法术,那么随后的徐进炮击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理解的范围。他们看着那如魔似幻的战场中心,在边缘瘫软倒地,张着嘴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然后,有水滴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天空下起了雨。
血的雨。
砂石残肢合着粘稠的血,像瓢泼大雨一样兜头降下,人们抱住脑袋,发疯一样尖叫起来。
虽然要以少胜多,还是如此巨大的数量差距,手段就不能太温和,但不要说这些被吓破胆子的平民,连新起义军都觉得那样的画面过于刺激,战斗结束,他们去检视战场的时候都是脚步虚浮,精神恍惚的,连他们都是如此,更不必说直面了联盟建立以来最大规模的炮击那些人——七千名骑兵至少有一半的伤亡不是新起义军直接造成的,他们不是被冲击波击倒,就是坐骑惊悸发狂,或者直接受惊而死,或者将骑士直接从背上甩下,疯狂践踏,或者在战场上盲目狂奔,被人马尸体绊倒。
连如此分散的骑兵冲击都情况如此,那后方猬集的军阵呢?
不管是拉姆斯,还是当时参与了那场战斗的新起义军都不太想去回忆那副景象。
他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外邦人的武器确实是需要由人来使用,也确实不是百发百中,不是能够无限次使用的神器,这些认知是没有错误的,像就算法圣也会力竭,只要将足够多的人驱使到那些武器面前去,消耗它们的能量,使它们的操控者疲惫,在后方等待的真正精锐就能够乘隙而入,以人为盾,奠定胜机。
这种思路也不能说错误。
但战争是残酷的,一点偏差都会导致极其残酷的结局,所有人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